那边放米,这边祝缨进了房里,这么长时间门女人还不动,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经闭上了,胡师姐上前试了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祝缨摸摸铃铛的头,铃铛抖了一下,抬头看着祝缨,孩子眼睛通红。祝缨说:“家里还有别人吗?”
铃铛摇了摇头。
祝缨向她伸出一只手,铃铛看看手、看看人,将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几下,将细瘦的小手放到祝缨的手里。
祝缨将她拉了起来,说:“你阿妈等到你了。”
铃铛放声大哭。
祝缨道:“先把你阿妈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两个人帮你。”
她不能久留,还要继续处理寨子里的事务,她带来的人不少,但是几乎没有识字的,好在随从里有三个别业的“里正”,又有数名什伍长。勉强控制住了情况。
祝缨道:“传我的令,凡我所到之处,废除肉刑。死罪,杀,活罪,打、罚钱物。不加其他刑罚。”
“是!”
祝缨将此处寨子安排妥当,将原本的奴隶释放,她没有将田地完全交给奴隶。而是“仿授田”给地收税征发。再指定一些长者暂时做管理。
之前奴隶没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类,干活都是别人安排。突然放开,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么协调,需要指导。奴隶既没有耕牛也没有农具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几年大部分人将由于兼并再次失去土地。
这是山下无数年的经验证实了的事情。兼并是朝廷一直头疼的。
祝缨一股脑地将头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奴隶卸去枷锁,“长租”她的土地。这样比较能够保证一下他们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为债务沦为别人的奴隶。
大部分奴隶、平民可以这样安置。
胡师姐又将铃铛带回,铃铛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放到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恐怕不会过得特别的好。胡师姐一寻思,孤女容易受欺负,这么大的小孩儿怎么养活自己?山下不说育婴堂,就算糖坊也收学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里强。就顺手捎了回来。
小姑娘两眼通红,祝缨道:“你以后要怎么过?”
铃铛道:“你带我找到阿妈,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说话算数。”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铃铛点了点头。
“好吧,你就与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给她洗洗,换身衣服。”
祝缨派了两个人帮她去收拾屋子。办这些事的同时,就相续有奴隶来投奔,其中一个说:“我们已将寨主杀了!请您到我们那里去。”
祝缨当时不知道,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骗人开门顺风顺水,终于也被人骗了一回。
祝缨随着这人到了他们的寨子,刚到寨子门前就觉得不妙——怎么看门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随从长刀出鞘,弓箭搭弦。
进了寨子里就更不对了,空气里一股煮肉和米饭的香气。大旗杆上挂着几个人,有穿着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饰应该是原来的头人。寨子里的人跑过来与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缨对整个瑛族的了解,这人穿得不伦不类。一个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绸衣,脚上明明是一双丝履,却又用刀戳了几个洞。
祝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笑道:“您请,到大屋里。”
大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成套的家具。
原来,他们不但杀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还自动地分了寨子里的财物。寨子里天天大米饭、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东西谁搬的就算谁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滚儿的,也有将人家洗脸的铜盆抱走的。开开心心乐了好几天,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们既没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乱。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里能有个数,翻身的奴隶大多数不大识数。到分田地的时候争来争去谁也没个准星,才想起来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就是专干这个的!赶紧去将祝缨找了来当寨主。
祝缨的随从们心头一梗,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还剩多少呢?”
还剩个鬼啊!
祝缨道:“那就先将仓房的门大开吧!”她绝不要担一个“不知道怎么的米就没了”的责任。得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已经分掉大部分的粮食了,不是我干的。
祝缨一天之内断了六十件抢东西说不清的糊涂官司,才使寨子里的人信服她。匆匆将事务理顺,赶紧带人杀到下一个寨子。如果每个寨子都是这样,她就不要混了!
铃铛安静地跟着祝缨,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身黑色的绸衣是从寨主家的衣橱里找出来给她的。她头上裹着的黑色巾帕上插两支银簪子,也是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脚上的鞋子让她有些不适,脚趾头总在鞋子里乱动,不几天就将鞋面顶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双草鞋,用一块布塞到草鞋里以防扎脚,她觉得这样比穿着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当当地说话,却很认真地给祝缨领路。她不认识字,但是祝缨将地图给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缨问道:“这些寨子你都去过?”
铃铛道:“没有,只到过两个,我就是知道路。听说过的地方,只要他们说得对,我就能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