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如今,方征还会用这样的问话隔出距离。
“征哥哥,你一直在发愁。听得我心都揪起来了。”连子锋语气也忧伤起来,“你不开心。”
方征摇头道:“那都不是事,我只是有点累睡不着,一会儿就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你可要上路了。”
连子锋磨磨蹭蹭,忽然间半跪在地上,方征正吓了一跳,连子锋已经试探着轻轻搂住他搭在床沿外的腿。见方征没有明确把他推开,连子锋索性更大胆了些,把头搁在了方征的膝盖上。
“你这是干什么,地上凉,起来。”方征错愕,试着轻轻抽开,然而连子锋抱得相当紧。
“征哥哥,我不想走。”
方征听明白了,得,原来这小子是来撒娇的。他伸手轻轻梳拢着子锋头顶那翘得支棱的头发,温言道:“不都说好了吗?子锋,这是重要的事,关系着我们……很多人。”想到这里方征的心又揪了起来,他明白自己的担忧不无道理。连子锋再是武力强横,他所行事的准则系于对自己的个人感情上,弄不好就有变数。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能执行到最后吗?
连子锋喃喃自语道:“可这世上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人,征哥哥你又为什么要替那么多人遮风挡雨。如果这世上只有征哥哥和我。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分开,就不必操心其他的事情,不会不开心了。”
方征骤然背后冷汗就下来了,“小锋,你——”他赶紧捧起连子锋的脸看了看,眼瞳中没现出那抹红色的翳影,才略松了口气。但这话背后蕴含的反社会烦躁意蕴还是让方征心有余悸,不安又扩大一层——看来没有三珠树的果实修复心脉,连子锋的心智终究还没有特别成熟,可别哪天再被龙兽的血给占领了。
“征哥哥,放心,我也只是偶尔想一想罢了,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做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连子锋的脸轻轻侧过,似还在追逐着方征手心的温度。方征松了口气,提醒道,“现在是你要去危险的地方。小锋,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我倒是要看看,除了那些蚂蚁,他们还有什么招能伤到我。”连子锋不屑笑了笑,眼中又透出一抹伤感:“征哥哥,我明白,你在乎华族很多人的生死,你为了他们能牺牲,那么我也可以为了你牺牲。你教过我的,重华帝君是这样的,我的老师也是这样的。”
姚舜帝的心为天下尽其血,死后化为生眼镇怪。大羿生前奔走除十害,哪怕最后伤病缠身,过得清苦孤独。方征告诉过子锋,这些都是他们的伟大之处,所谓“杀生成仁”“舍身取义”,是世上最高的“仁”与“义”。
“我虽然教过你,但教得还不够。”方征低下头轻轻把子锋搂在怀里,子锋惊喜于这难得的亲近,他听到了方征心腔中的跳动声。“你有了漫长的寿数视角,生命在你眼里有些可悲,对么?这么短,这么脆弱。”
连子锋被说中心头所想,迟疑着点头,“我本来没有弱点,但因为心里有征哥哥,我时常不安,有时候还会难过。我就有了弱点。如果在从前虞夷的禹强营,有这种弱点的人,很容易被杀死。我活不到今天。”
少年时期在禹强营度过的子锋,自然也贯彻那种把人培养成杀人机器的核心理念:一个人只有心硬如铁,才能无坚不摧。
方征继续道,“重华帝英勇吗?你的老师英勇吗?为了让更多生命好好活着,或能活得好一点,他们做了那么多事,也没有变得软弱,一直战斗到最后,为什么呢?”
连子锋看到了模糊的线头,理不清仍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是不会因为怀有伤感而悲悯的情怀变得脆弱的,恰恰相反,会具有大慈悲、大智大勇,才能真正奉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有一个伟大的人说过……”方征慢慢从记忆中打捞出,“……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连子锋艰难地消化理解着,今日方征对连子锋进行的珍惜悲悯生命的教育,是想让他能体会人生的可悲与可贵,这样的心智才是丰满健全的。如果连子锋不懂得这一层,那么他的心态就永远不会正常,那是非常可怕的,一旦被外界条件刺激。连子锋很可能就会为了自己利益的需要(比如发泄痛苦,又譬如得不到方征的扭曲心态)而丧心病狂地践踏生命。这是方征最不愿意看到的。
“小锋,你说过,小时候你和动物比较亲近,你喜欢它们,经常在一起玩。”
“是啊。”连子锋说到这个,眼神就亮了起来,“征哥哥,这青龙岭山谷外侧,我今天找到了牯牛的蹄印,这种牛是一群群的,在山野平原间到处迁徙,每一头的肉都有千斤。我今天给负责捕猎的三铜牙那队说了。要是捉到一头,可以吃好久呢。”
方征心情总算好了些:“做得很好。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不过今天他们没来跟我汇报这事情,为什么呢?”
“那很正常的。要是捉不到,白白告诉征哥哥,岂非让你失望吗。我们以前有任务的时候,如果中途遇到了新的大猎物,也会闷声不响去捕,回头自己还可以留点好肉呢。”
“倒也是。”方征点头道,“那捕猎这种牛,危险吗?”
“它们不像羬羊那么暴躁,但它们太大了,奔跑起来那角顶上来基本就没命了。不过我也给三铜牙他们说了的。正常的猎手都不会正面迎接它们的奔跑撞击。”连子锋以理所应当的语气说着方征听上去陌生的字眼,语调的笃信让方征明白了一件事——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十分稀松平常,像三铜牙那般的普通勇武者也有余力对抗这巨大的草食动物。上古人们的生活和后世遥不可及的巨大动物们比邻而居,对付它们的技能在后世逐渐失传,后人心中便只剩下敬畏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