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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本朝制度,虽然也有过兄终弟及之例,却是前任皇帝绝嗣,这才由嫡弟继位,再没有过这样的例子:皇帝明明有子嗣,遗诏却指定弟弟作为继承人。所以当日豫王一拿出这封遗诏,朝内登时一片哗然,甚至有固执守制的老臣,激烈叫出:&ldo;此为乱命,断不可从。&rdo;的话来,自然,反过来也不无乐意从命的臣子,于是分成两派,势成水火,争执不休。

在激烈争辩与qiáng烈分歧当中,最终能奠定豫王即位大局的,却是多亏了太后母家刘氏一力坚持。本来兄终弟及,最为吃亏的要算故帝的皇后,虽然本朝制度不许母后临朝,但主少国疑之时,先帝皇后抱子继位,却不免也会比往日多几分权柄,所以刘皇后本意想立嘉平帝所遗的无母之长子安康,便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此刻豫王即位,刘后家族本该失望,但太后也是刘氏,且又最为疼爱这个小儿子,本来心心念念怕的就是儿子要被bi得出京之国,如今喜出望外,哪能不大力支持?已故刘太傅的几个儿子都在重要部门任职,权衡之下,决定舍弃妹妹而帮扶姑母,于是豫王即位,首先获得了最为qiáng而有力的后党声援。

原本朝中继位呼声最高的乃是嘉平帝次子安宁,豫王采纳后党建议册封先帝的二位皇子,长子安康为定王,次子安宁则过继为嗣,立作太子,也就堵住了其母族王御史一党之口。德妃时氏一族也是功勋之后,又与后党有亲,豫王正好元妃薨后一直未娶正室,于是火速议定册立时氏族中另一嫡女为后,明chun大婚,总算又把这一支势力收纳。

兄终弟及之命,自然也触动了嘉平帝另几个庶弟的心,离京城最近的燕王首先上表,语含刺探,颇有不服帖的味道隐藏在恭肃从命之后;同时山海关守卫、天津卫、榆林塞卫等几处京城近畿的营守,以及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先后奉进表文,都怀微妙疑惧。而朝中兵部在嘉平帝时期就一直没能定下新任尚书,不免也是闹攘不休。

如此之时,豫王显出虚心下礼的一面,三次降敕,又亲自上门拜访,终于劝得前任赌气告退的朱光秉同意征辟起用,复又就任兵部尚书之职。朱光秉倒的确是一把辣手,先把老部下们严厉整饬了一顿,又联络了京城五营守备,同上贺表,向天下明确告知效忠之意‐‐这才算把各地藩守的些微觊觎之心从明面上给打压了下去。

至于朝中实在哓哓不休、难以收服的老臣,豫王几次三番被他们抵制之后,终于惹翻了一贯的bào躁脾气,寻个借口,先将出头最厉害的几十个青年官员各判了十廷杖。嘉平帝在位时宽仁柔懦,四年未曾动用过廷杖,禁中收藏的杖具都找不全了,执金吾打板子的手法远不及前朝先辈们熟练,这区区十廷杖自然打不死人。饶是如此,当几十名官员拖着血淋淋的双腿,杖毕叩阙谢恩之时,却也着实惊骇了一下百官。从此之后,大家上朝都战战兢兢了许多,这时才真正明白,那个好脾气任得群臣起哄闹事的仁宗皇帝时代,原来是一去不返了。

确实是一去不返了‐‐朝政大局尘埃落定之时,已经到了十二月末,离年终已近,嘉平这个年号,也即将改元成为&ldo;永建&rdo;了。

二十六日这一天,林凤致病假结束,终于回到翰林院销假,接手&ldo;仁宗大行皇帝哀册文&rdo;的撰录工作。

林凤致在奉进遗诏当日便出了宫,豫王本来还想留他参议朝政,他只是疲倦淡笑道:&ldo;我其实不想拿遗诏给你,只是事已至此,回不得头。其余的事,我委实帮忙不得‐‐我也只会些设局陷害的勾当,不是平天下安人心的料子。&rdo;豫王忙着接位,一时也无法和他多所纠缠,只得放了他归寓。

所以当外面即位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时,林凤致却在寓所独自又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其间豫王大位已定时,也曾几次遣心腹内侍小六秘密招他入内,他都托病峻辞。直到年底,眼看病假已经超期超到不能不回销,翰林院几次派人催问,这才回来告罪销假。

这时翰林院中已是颇为冷清,四个侍讲侍读学士当中,侍讲孙万年已随俞汝成造反,成为在逃钦犯,至今绘影图形悬挂国门;侍读吴南龄倒没有牵扯到这件事中,据说还因为他及时告变,镇压了俞汝成的一支余党,所以连黜职的处分也没有挨上,但终究以前和俞党关系太深,如今正挂职闭门思过之中。其他的学士以及编修、编撰等各员,倒有大半曾经与俞党有关,黜的黜,免的免,告归的告归,请假的请假,偌大一所翰林院,居然经此一案之后,剩不下寥寥几人,林凤致过来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担着如此丑声,地位甚是尴尬,翰林院还要三催四bi让自己回来上班‐‐原来委实是没有人手可用了。

他往日其实也算是俞党中人,且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俞汝成最眷爱的门生,结jiāo的同僚朋友当然也大多是俞党人物,如今俞党风流云散,便显得格外形支影单。销完假后独自归到自己座位上,也不用杂役,自己慢慢拂拭着几案上的灰尘,不自禁回顾昔年热闹。林凤致平素有几分骄傲孤冷,不算是合群的xg子,但因为在翰林院中年纪最小,又有俞相靠山,大家也都照顾担待几分,此刻空落落的书阁里,仿佛仍然响着那些旧同僚的话语:&ldo;林编修,这卷国史今儿抄录得完么?我替你分一半罢。&rdo;&ldo;鸣岐兄,明朝汤沐休,一道出城踏青,寻个粉头喝两杯去?&rdo;&ldo;家阃烧得好菜,有请大家同到寒舍赏光‐‐小林,你别又忙着说不去,便不信你大驾恁地难请!&rdo;

曾经那些亲密的话语,殷勤的人脸,善意的,戏谑的,热qg的……种种回忆扑面涌了过来,又倏忽退尽下去。一切都已消失,都已毁灭,何必想起来还要这般隐隐作痛,暗暗负疚?原来做事容易,回顾却难。

林凤致手上扶着几案,惨淡的对自己苦笑:&ldo;踏上绝路的时候,不就早知会如此么?我还回顾什么‐‐我原本也不需要再站到这里,原本也没必要偷生至今!&rdo;

可是又为什么,出宫至今已经快一个半月,自己仍然在苟且偷生呢?旧日的羁绊已全舍弃,新朝的危机又可想见,自己这一身,恋无可恋,愁倒有愁,爱何能爱?

然而,不明所以的,自己却始终未狠心将一切都了断,似乎心中隐约藏着一丝不安,藏着一个不祥的预感,提示着,叫嚣着,不许自己立即结束。这种奇异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说不清,却十分顽固,盘旋不去。

他孤零零坐在座位上,面前摊着纸笺,哀册文半天只撰写了一个开头,一直在怔怔发呆。翰林院中其他人员都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与今上也颇有不可言说之事,多半指日飞升,来年便是新任的学士了,所以看向他的目光,既逡巡又暧昧,还带几分战战兢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官员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林凤致仍然一动不动的拈笔沉思。大家就这么直接撇下他散岗了似乎也不好,于是便有两个和他关系稍熟络一点的编修,上前搭讪告辞。林凤致保持着发呆的架势,似听非听,也不知神游何处。

便在此时,忽然闻得后宫方向传来凄凉悠长的钟声。

翰林院的文渊阁所在位置,乃是皇城的南前端,再往北过去的南三所,便是未成年的皇子所居,听那钟声哀鸣从这个方向传来,却是宫中有丧的报讯之音。朝中刚刚驾崩了先帝,如今又听哀响,大家的心立刻全吊了起来。

林凤致陡如梦中惊醒,脸色大变,掷下笔管便往门外冲去,刚到门口,砰的一声和人撞了个满怀,却是急忙奔入的一名书吏。林凤致也不管他连声道歉,抓住他便大声问道:&ldo;什么事?宫里出了什么事?&rdo;他素来斯文从容,此刻却状若癫狂,书吏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这时又有两个杂役自外直跑过来,齐声回禀了一句话,林凤致手上一松,竟自坐倒在地。

翰林院未走的众人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均想:&ldo;今年恁地多事!这下院里公务又要多了!可是林编修也不必吓成这个样子吧?&rdo;

那杂役回禀的,只有四个字:&ldo;太子薨了。&rdo;

第24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雪后天晴,无风。礼部进殇太子谥册。大内无警。翰林院编修林凤致自请值宿文渊阁。

文渊阁历来由内阁大员轮流值宿,以林凤致的七品官衔,原本没有资格入值,但如今首辅空缺,次辅四人,又因为反对豫王接位的事被黜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告病在家躲着,于是只能安排翰林院的低品级官员暂时值班。而翰林院一来也是人员寥落,二来bi近年关,谁愿意来大内睡得神魂不安?因此当林凤致自请入值时,主管大学士杨羡之颇是高兴,再加上对林凤致与今上的事也有所耳闻,料想他的自请入内,背后定有期约,如何能拦阻好事?于是一面笑得暧昧,一面痛快的批准,立即将值班名册报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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