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克里斯蒂安的双手正在检查薛脖子上的套结。我熟知他触摸之下的怜悯,对于薛的身体最后接触到的是一个温柔的人,我满怀感激。
等到林奇一离开,典狱长站上平台,宣读整篇许可状。字句在我心里进进出出:
……1997年3月6日,以赛亚·马太·布尔能依法以两项杀人罪名被判死刑……法庭根据上述判决宣布,以萨亚·马太·布尔能的行刑日期定于2008年5月23日星期五早上10点……
……命令将前述判决改为绞刑,让以萨亚·马太·布尔能脑死亡……
典狱长说完,转向薛:“布尔能受刑人,你有没有什么遗言?”
薛眯着眼睛,直到在第一排找到我为止。他定睛注视我良久,然后转向迈可神父。但那之后,他转向帐篷另一边被害人一方见证人聚集之处,朝着琼·尼尔森微笑。“我原谅你。”他说。
在那之后,一片布帘被放下来。布帘的长度只盖到绞刑台地板,还是半透明的白布帘。我不知道典狱长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看见后方的动静,但我们确实看得见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薛的头被套上布兜,脖子上的套结被拴紧,两位看守他的警官往后退。
“再见。”我低语。
有一扇门不知从何处砰然紧闭,活门突然打开,身体笔直落下,当重量抵达绳索末端时,迅速传出一声爆裂声响。薛仿佛那不甚优美的芭蕾舞女主角、一片十月的落叶、一片飘落的雪花,缓慢地逆时针摆荡。
我感觉迈可神父的手落在我的手上,传递不需言语表达的信息。“结束了。”他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转向琼·尼尔森,但我的确这么做了。那女人背挺得有如一颗杉树,大腿上的双手合得那么紧,我可以看见半月形的指甲刺进了她的肌肤。她的双眼牢牢紧闭。
经过这一切,她甚至没有看着他死。
薛被处以绞刑之后,下半部的布帘拉上了三分十秒。这片布帘完全不透明,尽管它因后方的动作而晃动不已,我们依然无法看见任何动静。帐篷内的警官没让我们过多逗留,匆忙地领着我们经由不同的出口来到庭院。被带出监狱大门外的我们立即被大批媒体淹没。“正好,”陆夫斯因肾上腺素而激动不已,“这是我们的光荣时刻。”我点点头,注意力却放在了琼身上。我只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女人招呼她进入一辆等候的车子。
“厄夸特先生,”二十支麦克风宛如一束黑玫瑰,顿时凑近陆夫斯脸孔下方,一位记者发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往后退,看着聚光灯下的陆夫斯。我只希望自己当场人间蒸发。我知道陆夫斯并不是故意在这里把薛当做一枚棋子,他只是在执行自己身为美国民权自由联盟老板的工作。然而这么一看,他和科因典狱长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薛·布尔能死了,”陆夫斯冷静地说,“六十九年来,本州第一次死刑……我们是唯一的,法律文书内依旧有死刑的发达国家。”
他环视群众:“某些人说,我们国家依旧有死刑的原因,是我们需要惩罚某些犯人。死刑被说成一种遏止犯罪的方法,但实际上,我们的凶杀案发生率却比那些没有死刑的国家更高。又有人说,处决一个人比关他一辈子来得便宜,但实际上,当你分析十一年来以公共经费支付的上诉费用,处决一个犯人的费用比无期徒刑多出三分之一。某些人说,死刑的存在是为了被害人家庭,他们能依此完全和自己的悲伤作个了结。但丧钟在他们家庭成员的一分子头上响起时,正义和公平真的会到来吗?我们又该如何去解释,为何一桩在乡村犯下的谋杀案,要比城市中的谋杀案更轻易地得到死刑判决?为何被害人为白人的谋杀案,相较被害人为黑人的谋杀案,判死刑的几率高出三倍半?为何被判死刑的女人只是被判死刑的男人数量的三分之二?”
在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踏入媒体给予陆夫斯的小圈子内。“玛吉,”他盖住麦克风低语,“事情在我掌控之下。”
一位记者递给我名片:“嘿,你不是他的律师吗?”
“是的。”我说,“我希望这足以证明,我有资格告诉你们我即将说的话。我为美国民权自由联盟工作。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厄夸特先生方才发表的统计数字。但这些言论意味着什么?经过这些日子,我对琼·尼尔森失去的一切,发自肺腑地感到抱歉。今天,我失去了一个自己真正关心的人,某个曾经犯下大错的人。他的内心有如坚果,难以打破,但我会在内心替他保留一个位置。”
“玛吉,”陆夫斯拉拉我的袖子说,“把真正的忏悔留给你的日记。”
我不理他,说:“我认为今天依然要处决罪犯的理由是,对于令人发指的犯罪,我们能有令人发指的惩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尽管我们不会义正言辞地说出来。我们想让大众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摆脱那些我们认为永远学不乖的人。我认为问题在于,由谁去认定这些人?是谁来决定,这桩罪行足够骇人,而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死刑?如果上帝要阻止这样的事发生,而他们错了呢?”
群众窃窃私语,摄影机依然在拍摄。“我没有孩子。我没办法说,如果今天我的孩子被杀,我也能感同身受。我没有答案,如果我有,今天的我将会更富有。但我开始觉得,这样也没关系。我们在寻找答案的时候,应该先提出问题。今天我们在这里学到的教训是什么?如果每次都不一样呢?如果正义并不等同于正当途径,该怎么办?因为在终结来临之际,我们身边剩下的只会是一位被害人、一件待处理的案子,而不再是一个小女孩或一个丈夫。犯人不想知道监管人员的孩子的名字,毕竟这将让他们的关系过于私人化;执行处决的典狱长并不认为死刑应当存在。这里还有一位理应回到办公室结案,然后继续过日子的美国民权自由联盟的律师。我们剩下的只是死亡,毫无人性的死亡。”我迟疑了一会儿,“所以,你们告诉我……这场处决真的让你们觉得安全了吗?它让我们大家变得更紧密相连吗?或者,它使我们离得更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