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很兴奋,逢人就讲这件大事,你知道吗?苏武要回来了,苏武要回来了!他对吴福讲,苏武回来,我就放心了,他一个人给扔在北海,天天只对着一群公羊,连话都不会说了吧?他回来了,会不会生病,能不能像张骞似的,还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人就没了?吴福,你帮我记住,要是苏武回来了,告诉宫中的郎中,好好调养他的身体。
刘彻也跟司马迁讲苏武,一个男人,一个大汉人,就那么给扔在北海,听说那里下雪有一人多深。这还是听李广利说的,不对,可能是卫青说的,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才记不清这些?
司马迁不能理会刘彻的兴奋,刘彻还从没这样兴奋过。苏武是刘彻最惦念的人吗?他从前几次夜里去看张骞,惦念着要张骞跟勿思再生一个儿子。张骞死了,他失去了一个念想,苏武回来了,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
刘彻对司马迁说,什么叫忠臣?看看苏武你就明白了,站在北海,他只能趴在羊身上取暖,北海的雪花非常大,一团一团,像酒杯那么大,刮在人身上,人都冻透了,只剩下心是暖的。苏武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你说,他回来时我要不要去接他?我从来还没接过谁,我要接苏武,我一定去接。
刘彻异常兴奋,他要公孙弘同大鸿胪一起商议,如何弄一个大典出来。公孙弘有点儿迟疑,苏武归来算不得大事儿,一个汉史在匈奴滞留二十多年,回来就回来吧,算什么呢?
刘彻说,不行。我告诉你,这就是大事,大汉还有什么大事?苏武能回来就是大忠臣,大汉有大忠臣吗?张骞是,可他死了。苏武回来了,就是大事儿。好好迎接他,举行一个大典,设一个节,从此这一天就算是节日,就这么办。
宫里张灯结彩。吴福说,皇上,后宫的娘娘们也想要喜庆喜庆,行吗?
刘彻大笑,好啊,喜庆喜庆,怎么不行?
好像忘记了司马迁,也忘记了《太史公记》,人人都在忙碌,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刘彻醒了,这又是一个苏武之梦。
杨敞有心事,算计着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皇上正欢喜着,他就不会愤怒,也不会下令诛灭司马迁九族,或许会放过司马迁。但他觉得这件事儿,还是由司马迁自己去做比较好,他就想去见司马迁。见司马迁就得去见司马迁的女儿,杨敞觉得这很为难,劝慰自己,有什么为难的?该做的事儿总得做,去见他,是他要害我,又不是我害他,就去见他,能怎么样?
这天傍晚,夕阳烧红了茂陵,整个山都浴血。杨敞驾着车从长安来到了茂陵,来到司马迁府上,说要见夫人。
老仆说,你跟夫人没什么瓜葛,找夫人做什么?
杨敞陪笑,说,我跟夫人是恩爱夫妻,她舍了我,也不舍两个儿子,这不是没法儿了吗,才那么做,你就让我去见夫人吧?
司马迁正和女儿校订《太史公记》,女儿说,叫他走。司马迁说,还是见见吧?女儿不想见。司马迁笑笑说,我去见他。
杨敞执礼甚恭,向司马迁行大礼,称岳父。司马迁笑着请他坐,全当从没发生过龃龉。杨敞反是很不安,问身体,问写书,问皇上,很亲切,很亲近。
司马迁大度,他对杨敞没什么怨尤,觉得杨敞也不比他见过的那些朝官更坏,从女儿那里想,甚至很宽谅。他在刘彻身边见惯了勾心斗角,杨敞所作所为,已不能让他生什么愤恨。
杨敞说,我心里不安,睡不好,总想着她。她是司马氏的家人,有傲骨,我们杨家人没这么好的人,我一遇着事儿腿就抖,心也哆嗦,怕,睡不着觉。你想,诛你九族,说杀就杀了,几十人,上百人,一眨眼就没命了,真可怕。
司马迁 第三十七章(2)
司马迁不语,心中升起傲气,文人的骨格就是如此,崇尚正义,鄙视怯懦,总觉得不能与小人邪恶同流。杨敞是个小人,司马迁只是觉得从前想事儿是想错了,要是他今天做决断,会把女儿嫁给贩夫走卒,嫁给朱家、郭解之流。宁愿她贫穷度日,也不让她跟着这些蝇营狗苟之人。但司马迁经过了大风浪,很镇定,对着杨敞笑,说,也难为你了。
杨敞说,是啊,是啊。说着真就流泪。他说,可她不放过我,说我没骨头,活得像条狗。你再有骨头,诛了你九族,你那骨头也没了。她非要我给她写一卷休书,休了她,我怎么忍心?夫妻十几年了,要我这么干,这不是人干的啊!可她不放过我,说,要么你就准备死,要么你就写休书,休了我。我没办法,只能听她的。
司马迁等待着,他如今也像东方朔一样,能够窥透玄奥,知晓先机。他明白像杨敞这种人,绝不会只为了辩白,就来见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儿要说。
很难开口,但一定要说,关乎司马氏家九族之人的性命,必须说。他就说,岳父大人,我看了你的《武帝本纪》,写得好,写得太好了,真是旷世奇文啊,我忍不住拿去给刘丞相看,公孙弘丞相要看,我也拿给他看了,好文章啊。
司马迁笑一笑说,你急什么呢?
杨敞很知心地说,岳父,《武帝本纪》是不是写得有点儿过了?你写了皇上的过失,写得太多了,皇上会不高兴,他一生气,大祸就临头了。
司马迁说,大祸临头也落不到你头上,你不是已经跟司马家没什么关系了吗?
杨敞很伤心,死就死,我算什么?可我有两个儿子,他们可是你司马家唯一的骨血,尤其是恽儿,聪明能干,又孤傲,有文才,真是跟岳父一模一样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让他出事呢?岳父,你想想办法,救救恽儿、忠儿吧?
死亡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总说总讲,总思总想,突然有一天就疲惫了,冷漠了,不再想它,死亡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当有谁再说起它时,引不起震颤,引不起心跳。他想问杨敞究竟怎么样才能救下家人呢?假如有一个好的办法能救下家人,他绝不会不救。
杨敞等司马迁说话,司马氏一家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顽固、孤傲,自以为是。有什么可傲的呢?他看见过宗庙的祭祀,觉得那个站在家族首领身边的主祭人是最无足轻重的,他跟那些牌位、那些祭物一样,是庄严的摆设,祭祀之后还会有谁需要你呢?史官就是那主祭人,他主持一切史料的记录,除了弄那些竹简,还有什么用?司马迁孤傲,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杨敞听说,皇上决心要杀他,几次都怜惜他的才能,又饶过了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他怎么就不记住这些教训呢?如果他不是杨敞的岳父,杨敞就会教训他,教他如何做人,做文与做人是两回事儿,你要是学会了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