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与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时分死去,哪个人能将时间丈量一下,并且告诉我们:从黎明到日出这段时间,是不是比一些民族从崛起到衰亡的岁月更短暂呢?
孩子像念头一样产生,似叹气一样死去,如阴影一样消隐,他使赛勒玛尝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没有让她幸福,也没有来得及把死神的手从她的心头移开。
那是一个短暂的生命,自夜末开始,随着白日到来结束,正如一滴朝露,从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干。
那是永恒法则刚刚吐出的一个字眼,旋即后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
那是一颗珍珠,涨潮将之刚刚抛到岸边,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处……
那是一朵百合花,刚从生命的花蕊中绽放出来,便在死神脚下被踩得粉碎……
那是一位贵客,赛勒玛急切地盼他到来,但他却刚来就走了,两扇门刚刚开启,他已影踪全无……
那是一个胎儿,刚刚长成孩子,便已化成了泥土。这就是人的一生,而且是民族的一生,也是太阳、月亮、星辰的一生。赛勒玛把目光转向医生,无限思念地叹了口气,高声喊道:
“把我的儿子给我,让我抱抱他……把我的孩子给我,让我给他喂奶……”
医生低下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太,孩子……他……死啦……你要坚强些,要忍耐,好好活下去。”
赛勒玛一声大喊,随之沉默片刻。接着,她高兴地微微一笑,容光焕发,仿佛知道了一件不曾知晓的什么事,平静地说:
“把我孩子的尸体给我,让他死了也要靠近我的身旁。”
医生把死婴抱起来,放在她的怀里。赛勒玛把死婴紧紧抱在胸前,将脸转向墙壁,对死婴说:
“孩子,你是来带我走的。你是来给我指引一条通向彼岸的道路的。孩子,我就在这儿,你在前面领路,让我们一起走出这黑暗洞穴吧!”
片刻之后,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洒落在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上,那床由母性的庄严守护,被死神的翅膀遮盖着。
医生哭着走出房间。当他来到大厅里,道喜者们的欢呼立即被号哭声所替代。曼苏尔贝克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叹气,既没有淌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呆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右手里还握着酒杯。
第二天,赛勒玛身穿白色婚纱,被放入雪白天鹅绒衬里的棺材里。她的孩子则裹着襁褓,母亲那寂静的怀抱则做了他的棺木和坟墓。
人们抬着一口棺材中的两具尸体,缓步走去;那缓慢脚步酷似临终者的心脏搏动。送葬的人们朝前走去,我夹在他们中间,谁也不认识我,无从知道我的心情。
人们到达墓地,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挺直站着,开始吟诵赞美诗,念咒语。祭司们站在大主教周围,唱圣歌、做祈祷,他们那阴暗的脸上毫无表情,蒙着一层心不在焉的面纱。
当人们把棺材放入墓坑时,一个站着的人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两具尸体合用一口棺材……”
另一个人说:
“仿佛孩子是来带母亲走的。目的在于把母亲从其丈夫的暴虐和冷酷中拯救出来。”
又有一个人说:
“你们仔细瞧瞧曼苏尔贝克那张脸,他正瞪着两只玻璃眼望天,仿佛他没有在一天之中丧妻又失子。”
还有一个人说:
“明天,他的大主教叔叔会给他娶一个更有钱、更健壮的婆娘。”
祭司们不住诵经、祈祷,直到掘墓工将坟土堆好。接着,送殡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走近大主教和他的侄子,用种种善言劝二人忍耐节哀,安慰叔侄俩。我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对我的灾难表示慰问,好像赛勒玛母子不是我最亲近的人。
送殡的人们回去了,只剩下一掘墓工站在那座新坟墓旁,手里握着锹和铲。我走近他,问道:
“你还记得法里斯·凯拉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吗?”
他久久望着我,然后指着赛勒玛的坟,说:
“就在这个坟坑里。他的女儿躺在他的怀里,而女儿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我用这把锹,把他们全埋在土里了。”
我对他说:
“师傅,你把我的心也埋在了这个坑里。你的双臂真有力气!”
掘墓工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后,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在赛勒玛的坟上,痛悼失声,泪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