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财在一旁低头抽烟,听到这话,没动声色。可萧剑扬看出来了,他的眉毛轻轻地往上挑了一下。
“我刚从军校出来没多久,书读的稍微多一些,可实战经验不行,在指挥上也出过漏子。这方面,我觉得很对不住那些阵亡的弟兄……”
笔杆儿连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了。
萧剑扬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偷偷瞟了一眼二排长——二排长捏着烟卷的手有点儿抖。
“刚才萧班长他们在聊个事儿,就是关于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我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是咋样想的。很想听听弟兄们的心里话。”
笔杆儿连长停下话头,探询的眼光扫向大家。
没人吭声,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
萧剑扬把步枪立起来,眼睛瞅着二排长。
二排长把烟卷凑到嘴巴边,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蓝色烟雾:
“我觉得这京城是守不住的,原因很简单,这仗打得太乱了。”
何进财用手往城墙垛外指了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大伙儿抬眼望去——通往中华门的大道上,依然不断地有打散了的士兵往下撤。
“咱们从上海撤下来,一直没有好好地整补过,老兵少,新兵太多……”
二排长说着,用手指了指小苏北他们几个。
“部队的重武器在撤退的时候丢了不少,士气更是大不如前。这几天仗打下来,伤亡这么大,而且连吃喝都成问题,更不要提受伤弟兄的医治了……”
大伙儿听到这里,头不觉地都低下去了。
笔杆儿连长的眼圈也有点红。
“这年头打仗,一靠军心,二靠弹药、粮草。如今咱这两样都没占上,这仗,怎么打?”
二排长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听完二排长这番话,弟兄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腔,有的说这城还可以守守,有的说这城没法子守了。
【根据现藏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记载:“(南京战役中)官兵体力精神俱感疲惫……旺盛的企图心和机动力更为缺乏。国府西迁之后,各项交通器材随之俱行,各军经上海撤退损失,亦所存无多。致弹药之补给、伤兵之救护、与夫抢堵城垣缺口材料之运输,俱极缓慢,一被突破,即有牵动全线之虞。”】
萧剑扬没参与大伙儿的讨论,他眯起眼睛,瞅瞅近处的雨花台,再望望远处的紫金山。
笔杆儿连长默默地听着弟兄们的言谈,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左手摸着腰间皮带上的蛋形手榴弹。
萧剑扬忽然记了起来,这位连长以前是不抽烟的。
等大伙儿都说完了,连长毕铭成扔掉烟头,站起身来:
“国家给咱们发衣发枪,月月用粮食、军饷养着咱们,是为了啥?”
他环视了大家一眼。
没人答话。
望着坑坑洼洼的城墙,笔杆儿连长忽然又说了一番跟打仗没什么关系的话:
“这一带的城头以前我来过啊……”
他的嗓音里透着感慨:
“南京这里有个风俗,叫‘爬城头’。每年正月十六的时候,老百姓都喜欢来城头上耍,那叫个热闹。我们中央军校的学员,也跟着凑热闹,跑到城头上来看风景……”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又摸出了一根烟卷,在打火机上点着,闷头抽了起来。
萧剑扬认出来了,这个打火机,就是笔杆儿连长那个负了重伤的军校同学留下的纪念品。
被烟气呛了几口之后,笔杆儿连长继续说:
“从上海退到南京城外,又从城外退到这城墙上。我毕某反正是不打算再退了,也没我可退的地方了。”
他把吸了没两口的烟卷猛地一扔,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城墙墙体上的青砖:
“这里,就这道城墙,是我毕某最后站着的地方。”
萧剑扬把擦好的中正步枪抱在怀里,瞅着连长那张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
几发日本人的山炮炮弹落到了城墙下的护城河里。冰冷的水柱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