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哥不及与众人细说,叮嘱许揭两句便先回房收拾,待得她收拾妥当出来,那边世子妃已经安排人将探病的礼物药材都送到了车上。许樱哥这才得空细问许揭:“娘病得可重?怎地病了也不使人来和我说?非得拖到这时候才说?”
许揭看看跟车的众人,低声道:“非是不与二姐姐说,而是之前也没想着会越来越重,都只道喝上两顿药,歇一歇便好了的。”
许樱哥察言观色,觉着他面上虽有急色,却似不是那么一回事,还得空冲她挤眼睛,心知有异,便忍住疑虑不再追问。不一时到得许府,自有傅氏、许拙出来招呼王府跟车众人,分男女分别引入室内上茶供果子。
此时尚且不到申时,还不是下衙的时候,许樱哥见着许拙在家,又见府中下人面上并无异色,不由一颗心跳得“突突突”地,入了垂花门便瞅了空子抓住许揭:“你老实同我讲,究竟怎么一回事?”
“这个……”许揭为难地摸了摸头,却是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的样子。许樱哥急得没法,扔了青玉等人跺脚就往姚氏所居的正院里跑,才到半途就见许执迎面走来喝道:“跑什么?急什么?”
许樱哥只好跟在许执身后慢慢往前走:“我担心娘么,三弟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待道上不见来往的下人,许执方轻声道:“你别急,听我与你细说,非是母亲病重,而是济困今日出了点子意外。”
这必不是一般的意外,否则按着许扶的性情与许家人那种淡定的性子,怎么都不会轻易就去把她给诈回家来。许樱哥只觉得腿都软了五分,却又抱了几分侥幸去想,应当只是有点严重不至于要命,不然许揭只怕早哭了。便忍着焦虑轻声道:“究竟出了什么意外?可是伤着了?严重么?”
许执叹了口气:“挨了打,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严重。此处不是说话地,进屋又再细说。”
待入了正院,苏嬷嬷忙上前把门守住,姚氏迎上来拉了许樱哥的手道:“你先不要急,听我与你细说……今**五哥在部里当差时遇着了贺王世子,不知怎地莫名其妙便得罪了人,贺王世子当时便要拔刀砍杀,因有同僚苦苦相劝,贺王世子是收了刀,却要他跪在地上学狗叫求饶,他自是不肯,便硬生生挨了一顿鞭子。还是他的同僚见势头不好赶紧去寻你父亲,你父亲这才将他带回家来。伤是不重,但就是这里……”姚氏指指自己的心窝处,长长叹了口气道:“从回来到这时候也有近两个时辰了,却是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讲,只好让你来劝劝他。”
许樱哥只觉着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她当然是晓得的,对于许扶来说,疼的不是身上,而是心上。便如当初她在公主府中被人欺辱一般,最难过的不是别的,而是那种彻头彻尾的羞辱感和那种无依无靠、空落落的无力感。她当时算是运气好,大家身份地位彼此间差不到哪里去,又有惠安郡主及时赶来替她出头,哪里比得外间男人们那般血淋淋的真刀真枪?
更何况,许扶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子,本身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唯一值得依仗的便是有个许衡大学士做族伯,再不然就还有一个张仪正救命恩人的头衔,此外他在这些人的眼中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值一提。便是活生生打残了,打死了那又能如何?难道皇帝还会为了一个从八品小官弄死贺王世子不成?她觉着自己算是想得开的,但她若遇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也是不服的,更不要说是许扶那般的性情和傲气,他如何能想得开?想当年,许扶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前拥后簇的翩翩贵公子,如今却落到这番境地。
许樱哥难过得几欲落泪,勉强忍住了,问道:“此时人是在府里的?”
姚氏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头:“你族叔和婶娘经不得事,你五嫂又有身孕,哪里敢去吓他们?人就在采萍阁,我托病不出的,不方便出去,让你大哥悄悄陪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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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若是
采萍阁三面环水,四面透风,唯一可以通行的便是一条青竹小道。年久日深,风吹雨淋,青竹小道已褪去了青翠之色,唯有廊檐下的铜铃照旧的透黄剔金。
许扶眯着眼,透过竹窗,盯着那枚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的铜铃,茫然地想,自己来这世上走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来看着父母亲人被屠戮干净,死不瞑目;难道就是看着唯一的幼妹婚姻不顺,苦中作乐;难道就是百般努力之后还被人当成狗一样的想怎么践踏就怎么践踏,想杀便杀,想剐便剐,没有任何尊严的苟延残喘?他想不明白,便只觉着心中有一团冰冷的火在燃烧,既烧得他所有的伤口都火烧火燎地疼,又冷得他血液都是凉的。
门口传来极轻却极熟悉的脚步声,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许樱哥来了,他轻声道:“这个世道不公平。”
哥哥对妹妹总是不一样的,许执见他开口说了话,便些微放了心,低声吩咐许樱哥道:“我在外面,有事叫我,多宽宽他的心。”
“哥哥。”许樱哥怔怔地看着许扶,一颗心犹如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了几下,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拼命睁大眼睛,无声地大口吸气,试图不让哭出声来。天热,许扶并未盖被子,半裸的上身缠满了纱布,便是脸上也横亘了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卷去了半道挺秀的眉毛。几乎可以预见得到,便是用了最好的大夫与最好的伤药,他这张脸也是毁定了的。
她还记得当许扶还是萧绪时,曾经十分爱惜自己的容貌,经常为了穿着打扮而被家里人取笑。但这张脸,为了生计家仇过早添了白发,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们兄妹形似便又早早蓄起了胡须,如今更被一道鞭痕卷飞了半条眉毛,怎不叫她心疼难过?
“哭什么?”许扶并不回眼看她,只盯着窗外轻声道:“我跟你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厉害。小时候,曾有人说我是靠父母家族,我却觉着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刻苦努力,明白懂事,什么坏习恶习我都没有,将来我也是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甚至于状元榜眼,做栋梁之才,兼济天下。但我没有,一夜之间便连名字都没了,和狗争食,与死人同眠,可是我活下来了,你也活下来了,我有很多朋友,还亲手把仇人送到了刀下,虽是靠着姨父才得入仕,但我做得并不差,自认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于是我以为此路不通,还有另一条路可走,我终究是无愧于父母亲的,总有一日,我能叫萧家重立于天下。”
“呵呵……”许扶神经质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如同刀锋刮过生锈的铁锅:“我其实并不厉害,报仇得靠唯一的亲妹牺牲名声前程,到头还要眼睁睁看着她走入火坑。年将而立却一事无成,到了不过是别人眼里的一条狗,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若无姨父,我便如街边的死狗也不如!济困,济困,不知是人济我的困还是我济人的困?”
这是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被打倒了?许樱哥听得心头发寒,却不知该怎么才可以宽慰他,便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抓住许扶的手轻声道:“哥哥,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许扶回头,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说的是事实。我其实就是个窝囊废。”
许樱哥突然很生气,大声道:“说来说去,哥哥不过是在缅怀过去的好日子罢了。你是不是在想,若是没有当初那一场祸事,若是父母双亲都还在,若是这朝代不姓张而姓燕,若是家族荣光还在,你又怎么可能任人鱼肉?被人欺辱,你又怎么可能敢怒而不敢言,为着担忧家里其他人的平安而苟延残喘,忍气吞声?若你还是从前的萧绪,那疯子便是想伸手也要再掂量掂量!是不是这样?”
许扶的脸瞬间气得潮红,恶狠狠地道:“当然不是!”
许樱哥恶意地嘲笑着:“那是什么?你不是说你是窝囊废么?我是不想从前的,我只记得有怨报怨,有恩报恩。事情一旦了结便不再回头,更不乐意去想若是从前如何如何,如今我怎么怎么样。我只知道,只要活着一日,便要好好地活着。”
许扶愤怒地挣起身子来,大声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这世道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能夺走我们的一切?凭什么他们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凭什么他这样努力却被证明不过是个笑话?!凭什么?!
许樱哥睁大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不凭什么,就凭他们比我们强。哥哥可还记得从前?肚子饿极了你也曾抢过别人的食物,你凭什么去抢人家的东西呢?因为你比人家强壮。人家难道就不伤心愤怒?是不是该丢了一个馒头就要哭着喊着说若是我爹娘在,若是我七大姑三大姨在,你个狗崽子算什么?是不是就该气得睡着挺尸装死不动弹?我再问你,是不是那些境地尚且不如你我的人统统都该羞愧而死呀?你可以怨愤,可以不平,但就是不可以装死和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