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地瞅着见素消逝在夜色中。这样有五六分钟,他跑出了屋去。
见素急一阵缓一阵地走着,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了屋门。他拉开电灯开关,坐到炕上,刚坐了一会儿又急躁地站起来。他用手狠狠地击着桌面,嘴里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这时隋不召已伏在了窗外,看了一会儿就赶快去叫抱朴了。见素骂着骂着,用手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猛力一扯。一绺头发扯下来了,他叫着,凝视着手里的头发,跳上了炕。
抱朴和叔父走进屋来。抱朴一把抱住了弟弟,叫着:“见素!见素!你怎么了?静一静……”
见素目光僵直地看着抱朴,大声质问:“你干什么?你还不快去!大船开过来了……我要去了!”说完奋力挣脱了抱朴的手臂,一跃跳了起来,又挥手扯去了半边炕席子。隋不召朝抱朴使一个眼色说:“跟那年李其生的症候一样……我去去就来!”叔父跑走了。
抱朴搂住见素,轻轻地用手拍打着他。见素看着哥哥,突然哭了。哭着哭着,又带着眼泪大笑起来,一把推开了抱朴,嚷着:“你缠我!大船开走了……快跑啊……”他蹦跳着,就要往外冲去,抱朴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停了一会儿,老中医郭运赶来了。老人立在一边看着,然后上前关了屋门,让抱朴松手。见素又跳跃起来,喊声不绝。后来含章也听到了声音,跑了出来。郭运手捋胡须看着,微微弓腰,从小皮夹里抽出了一根长针。见素一转身的时候,郭运跨前一步,飞快地将针扎在了见素的身上。见素身子一抖,立刻瘫软下来。含章和大哥一块儿把见素抬到炕上。郭运看了见素的眼睛和舌苔,又为他号脉。隋不召问:“和李其生的病一样不?”郭运摇摇头:“舌苔黄厚,阳明燥热,内扰神明。是阳狂无疑了。该当泻热解郁。”说完开下药方。郭运把药方交给隋不召说:“若方子对症,一剂病除。病人当解赤便而愈。”……老中医转身要走,又看见了含章,凝视片刻,才走出门去。
一家人取药煎药,一夜未睡。见素服药半个钟头就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午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茅厕,隋不召扶着他。回到屋里叔父惊喜地对抱朴和含章说:“果真是『赤便』……”
见素的病迅速好转,神志清醒。他叮嘱身边几个人千万不要将他得病的事说出去,几个人答应。含章为他做了可口的饭菜,他吃得很多。但仍觉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第二天他不听家里人的劝阻,又走上了街头。在十字街口,他见很多人围看什么,过去瞧了一下,见是赵多多集资扩建粉丝大厂的启事。启事由端正的毛笔楷书写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长脖吴之手。启事上说千元以上为股,按股分红;千元以下将在年内高息偿清;也可以几户合股……见素心想老多多动手可真快啊。他毫不迟疑地奔回去,用大字浓墨写了几张启事,说明他也要合股办粉丝厂,所标明的条件比老多多优厚,以此吸引入股人。有人议论起来,说老隋家终于有人伸头了。有人笑着接上说:“伸头干什么?等着挨刀吗?”见素在人群中,一句一句都听在心里……
一天又过去了,双方都无人入股。见素常急躁地走出来。抱朴劝他去看看郭运,感谢老人为他医病。抱朴买了几斤糕点,催他去了。见素等待得焦躁,也很想找老人拉一拉。
他很少进老人的院子,这里出奇的沉寂使他都不好意思往里走。郭运招呼见素坐了,毫不推辞就收了礼物。他问起疾病情况,见素心不在焉,只是敷衍。后来郭运也就不再言语,喝起茶来。停了一会儿,见素终于挑起一个话题,扯到粉丝大厂承包的事上去。老人不加评说,只是听着。见素说:“也太便宜了赵多多──刚开始承包的时候镇上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像没有睡醒。世上事变来变去,谁闹得明白。赵多多就钻这个空子,差不多白拣了粉丝大厂。明面上赵多多一个人得好处,其实后面有一大帮子,他们霸着洼狸镇。我委屈够了,我早想豁上去拚一家伙。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我想让镇上人明白,老隋家还没有死干净,还有人……”郭运喝着茶,又细心地整理着裹腿的带子。他望了望见素,叹息了一声。见素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又喝一口茶,目光落在石桌上说:“世事玄妙莫测,也真是一言难尽了。我一辈子信『吃亏是福』,信『能忍自安』,现在看也不尽然。恶人一得再得,已成自然。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至理。镇上人几经折腾,有些胆怯慵懒,眼前权且依附实力;不过从长远看,还是信托那些本分勤躬之人。抱朴也算得上这样的人了。你性情刚勇激烈,取势易,可惜淡了后味儿。这与镇上人相去远矣……”郭运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见素。见素脸色红涨,嘴唇抖动起来。他说:“郭运爷爷!我哥哥是好人,是可以信托的人──我也这样认为。他的心是向着全镇人的。可他一年又一年坐在老磨屋里!老隋家人就该这样吗?”郭运摇着头,长长地叹气:“这就是他的不幸了……”说完这句,老人再也不愿开口了。见素只得告辞。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整整一夜,他都琢磨着郭运的话,没有睡着。
天亮以后,见素得到一个准确消息,晚上将在老庙旧址开大会,重新承包。他的心马上急跳起来,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了对付那个时刻,他想了想,服了安眠药,强迫自己睡下了……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缓缓地走到了暗蓝色的河滩上。举目四望,空无一人。他孤寂地往前走去。河滩辽阔无边,没有声息。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河滩上如此沉寂。无边的暗蓝色的河滩。他低头掬起一捧沙子,发现这沙子每一颗都是暗蓝色的。他继续往前走去,发现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红点。开始他以为是太阳,后来它腾跃着变大了,原来是一匹红色的马。他的心一动,睁大眼睛看着,它是父亲的那匹红马!红马在他的前面立住,用长而滑润的面颊摩擦着他。他哭了,紧紧地搂住了它。后来,他跨上了马背。红马嘶鸣着,在暗蓝色的、没有边际的沙滩上疾驰而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门咚咚地响起来,他醒了。电灯被“(同:口卡;音:卡)”地拉亮了,灯光下站着的是哥哥抱朴。他神色沉重地对见素说:“你睡得挺香。我还是得把你叫起来。快要开会了,误了这个会你要难过──咱们走吧。”见素迅速地穿了衣服,跟着哥哥走出去。他心里有些感激哥哥。路上抱朴告诉他,由于这个会太重要了,粉丝大厂的人也停工参加。这会儿全镇的人都到了老庙那儿。
会场上果真黑鸦鸦一片人。土台子上摆了一溜白木桌儿,桌后坐着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以及高顶街的领导。有一个空位挨近镇长,据说是给四爷爷准备的。会场主持人是高顶街主任栾春记,他让所有参加承包的人都到靠前的地方坐。不一会儿就有人走到前边坐下,后来陆陆续续竟然有十几个人走过去。见素兴奋地看了看哥哥,哥哥说一句:“去吧。”
会议一开始,李玉明代表高顶街委员会讲话,介绍了一年来的主要政绩。所有工业副业的承包额都已兑现,各项提留也最后完成。李玉明不善言辞,草草结束后请镇领导讲话。鲁金殿站起来,讲了几句就接触到要害问题。他号召更多的人参加承包,说洼狸粉丝大厂是全镇第一重要企业,一定要交到最能干最正派的人手里。其它企业也是一样,欢迎更多的好汉站出来!他讲话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些人走到靠前的地方来。邹玉全兴奋地说:“好嘛!不要开成『死会』、『过场会』!”……重要时刻马上到了,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主持人是栾春记,他移到一个电灯底下,面前摆着一沓纸、一支铅笔和一支红毛笔。开始的前几个项目都是一些小型工厂和作坊。具体方法是主持人先告诉一个“打底”数额,然后确定时间截取一个最高数就成了。这实际上是用拍卖方式进行的招标……栾春记喊一声“开始”,然后就看着手表。很多人站到更前边一点,用力地伸着脖子,两手按到肋上,不安地摩擦着。最初几秒钟里静得要死,接上有人声音低涩、像有些害羞一样地报了一个数额。他的声音刚停,另一个声音急不可耐地又蹦出一个数字,嗓门大得多了。数字不停地扔出来,水涨船高。剩下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栾春记盯住手表念道:“三秒,两秒……”拍!他的大手猛地一拍白木桌儿,接上用红笔在最后报出的数码上重重地戳一下,定了。
项目进行下去,不断有人退回来,也不断有人走上去。参加的人身影在灯光下抖动,连闲看的人也跟着出汗。最后终于临到粉丝大厂了,七八个人一下站起来,往前靠了一靠。这都是要承包的人了。赵多多脱下外面的一件衣服,回身扔到了坐的地方。他站到前边一点,掐起腰来,用翘起的拐肘别住身旁的隋见素。隋见素侧一侧身体,跨前半步挡住了赵多多半边。赵多多把两臂交在胸前,拐肘离见素的肋骨有几寸远。栾春记喊道:“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千元;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话音刚落赵多多就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嚷道:“慢。有些话还得再讲讲清。我承包一年多来可打起了一个厚底子,改了设备、踩下了供销门路──重新承包到我手里好说,换了主人,这笔大帐我找谁算?主任得当众人讲讲清……”栾春记嚷道:“这个我们研究过,回头跟你算这笔帐。这回承包,是在新基础上重来──”他的嗓门特别大,一听就明白是喊给场上的人听的。赵多多接上喊:“主任,你可是先小人后君子──那笔帐再麻烦也得算清,亏了我一个不要紧,跟我干的人可都要过日子……”栾春记摆着手,说“知道知道”。
隋见素这会儿对着台上说:“我也说几句吧!”没等应允他就转身向着人群说:“我也说几句!刚才栾主任说回头跟赵多多算那笔帐,那好。不过要算就把帐一笔一笔公布出来,亏了一个不好,亏了老老少少也不好。”
赵多多鼻子喷着气,瞪着见素说:“呣?”
见素不理睬,说下去:“没有多少麻烦的。我告诉大家一声:粉丝坊刚承包时存有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外加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合人民币十八万两千多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共投资十四万四千元……这次承包的打底数,七万五千元,这太小了!上次承包一年,毛利为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多元,纯利为十二万八千多元──上缴额定成七万三,这实在差得太大了……”见素的话渐渐被人群的喧嚷压住了。人们见有人把数字倒背如流,惊愕无比,知道言必有据。大家嘘着气,传递着眼色,念着几个数字。赵多多像被人捅了似地喊起来,已经没法听出是什么。最后栾春记站起来挥着手,鲁金殿也打着手势,人群才静下来。
栾春记满脸是汗,说:“瞎嚷不做数,帐簿上一笔一笔记着!……打底的数小了,有本事就猛劲往上涨……”
见素也出汗了,他伸手擦着,一边紧盯着栾春记。他的眼里有火星在跳荡,不顾一切地又喊道:“我是跟大家交个底。我也是来承包的。这回谁也拣不到便宜了……就是这意思!”
台上有几个人喊着他的名字制止他说下去。他闭了嘴巴……大会进行下去。栾春记大声喊着:“粉丝大厂,打底是七万五;时间规定五分钟──开始!”他喊完就低头看着表了。赵多多第一个呼出“七万七呀!”另有人呼出“七万八呀!”……慢慢长到八万五了。见素一声没吭,汗水在头发上闪光,乱蓬蓬地粘在前额上。他看看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收回来时,就落在了栾春记的红头毛笔上。他咬了咬牙关,猛地呼出:“十一万呀!”……全场沉寂了。两个数一下差出了两万五千元,台上台下个个目瞪口呆。栾春记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说:“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说着说着抬起手来。他刚抬起手来,赵多多忙呼:“加一千!”见素紧随一句:“加一千!”栾春记的手却没有拍下来,只是揉了揉眼睛。
台子上下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正这会儿赵多多突然往上一跳,猛地伸出右臂,嘶哑着喉咙大喊:“又一千哪!”
栾春记揉眼的手正在下落,随着喊声就势一拍道:“拍──啦──!”他手落桌上,接上仰面跌坐在椅子上……隋见素坐到了地上,怕冷似地用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人群乱了起来。参加承包的人慢慢离开台根。李玉明宣布了结果,人群才稍微安静一些。他讲完了,赵多多凑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他点点头。赵多多立即转身向着会场,讲了他的宏伟计划──成立洼狸粉丝销售生产总公司,欢迎全镇人投资等等……隋见素坐在地上听着,慢慢站起来,走到前面。他对人们说:“粉丝厂又落到赵多多手里了──人家天时地利人和……可我想重起炉灶!老老少少信得过我,就来入股吧!我还不起大伙的钱,宁可典房子卖地、卖老婆……”有人大声讥笑:“你哪有老婆!”见素回敬一句:“会有的!老少爷们,老隋家的人说话算数……”台上的鲁金殿、邹玉全站起来,注视着隋见素。见素说完了,就退到原地坐了。人群又乱起来。后来突然声音弱下来,人们举目望去,见到四爷爷手持拐杖,不知从哪儿走到了台子前面。他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一双眼睛闪闪有光。他把拐杖捣一捣地;喊了一声:
“赵多多──”
赵多多弓着腰,有些慌乱地应着,跑了过去。
四爷爷缓缓地撩开衣襟,从裤腰的一个褶缝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交给了赵多多说:“你混帐半生,如今算办了件好事,成立公司。这是二百元,四爷爷清贫,投资公司表表心意──你当场点清。”
赵多多捧着纸包说:“不用,不用点了……”
四爷爷严厉地喝一声:“当场点清!”……
广场上的人全都走开时,已是半夜时分了。老隋家的几个人最后离开。开始见素坐在一块冰凉的青石上,不愿走开,隋不召和抱朴把他扶起来,三个人一块儿往回走去。从老庙旧址到老隋家大院并不太远,他们却十分费力地走完了这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抱朴和叔父把见素扶到他的厢房里,又让含章给他做了饭,让他吃下去。他们小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含章坐在见素的桌旁,看着在暗影里半卧的哥哥。她说:“睡觉吧,二哥。”见素“嗯”一声,问:“你去开会了含章?”含章摇头说:“没有。我害怕人多……”见素自语似地咕哝:“那么你还不知道那个……场面……”含章喃喃地说:“知道。我什么都猜得到,二哥。你睡觉吧,睡吧……你太累了。”
一连几天见素都没有出门。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几天过去了,镇上只有寥寥几户来商谈过集资办厂的事,都是老隋家和老李家的。他们的钱合起来才不过几百元,与其说是来投资,不如说是来安慰。他们告诉赵多多几天来已经在镇子内外集了十几万元了,还告诉赵多多正在联系从银行贷款──这启发了见素,他决心也贷一笔款子,横下心拚他一下!他找了银行,银行讲了贷款的一套程序。他又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