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环球大饭店”,小凡对见素说了一句:“她很漂亮。不过是个老姑娘了。”见素吃惊地问:“她多大了?”小凡笑笑:“二十四岁──不算大是吧?可在这个城市,女人处于这个年龄很敏感了。在这个饭店的服务员中,二十四岁已经是最大的了。”
见素哦哦地应答着,路上故意把话题固定住。小凡告诉见素,周燕燕原来在一个县城招待所做服务员,叔父是个县长,叫周子夫。后来她辞了职,来城里做了服务员。可能是她叔父给她找的关系,也可能是市委一个当处长的远房亲戚,这个年头要到高级饭店或宾馆做个服务员可不那么容易。见素只是听着,丝毫没有表现出心中的惊讶。他明白了,周燕燕原来也是一个人从芦青河地区来到这座城市的。他突然觉得这个姑娘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了,中间横着的断崖已在消逝。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章
在整整一条街上,只有洼狸大商店设有“激光打耳眼”的服务项目。这还要感谢益华公司,是他们最先把机器售给了这家私人商店。商店的门前挂出了一面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用最凝炼的语言介绍了耳眼机的妙处,并写明店内有美国进口的二十四K包金耳环。广告牌的中央画了个金发女郎,她就佩带了这种耳环。洼狸大商店乐声滚滚,人如潮涌,害怕拥挤的姑娘就在门前久久徘徊。喝咖啡的男青年也陡然增多,小店主的老婆忙不过来,就给每杯咖啡提价一角。小店主负责操纵打耳眼的机器,由于视力欠佳,平均每天要打出三到五个斜眼。见素只在特别高兴时才出面招呼一下女顾客,搬弄机器时小心翼翼。姑娘们也乐于让他来打耳眼,相信对方会将男性的爱恋随同激光一并射入耳垂。见素用手抚摸过一系列姑娘的耳垂,逐渐变得落落大方,风流倜傥。他常常穿著那件暗颜色的西服,不断交换着领带,跟上小凡到“环球大饭店”去坐一会儿。周燕燕非常热情,常走出柜台,将饮料送到他们的桌上来。见素反而变得不苟言笑,只在离开时道一声谢,抓住她的小手松松一握。到后来没有小凡,见素自己也可以来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周燕燕照例过来送饮料,但放下赶紧离开了。见素吮吸着杯里的东西,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大厅。他感到那边的目光又飞快地瞥过来一次,就在心里轻轻地告诉自己一声:“你明白了。”第二天,他捎给周燕燕一副二十四K包金耳环。周燕燕怕烫似地接到手里,在掌心倒换了几次,脸色绯红。她想说什么,也许是感谢的话,也许不是,嘴唇活动了一下又闭上了。见素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刚才他在想这个嘴唇多么适合亲吻。他淡淡地笑了笑,离开了。
这个夜晚他很难入睡。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周燕燕的情景,然后又想第二次、第三次……他知道一个人在一群疯狂的追逐者中间也会感到孤寂,周燕燕一个人来到这里,对很多东西都陌生、都恐惧,只不过虚荣心把这一切都覆盖了罢。他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他觉得自己在向着一个方向慢慢地移动,身不由已。在离那个猎物近了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老隋家每一辈里都有这样的人。仿佛一个家族都太老实、太木讷,上帝为了平衡,就让家族里有一个人懂得复仇。他差不多忘掉了大喜,忘掉了她温热而丰满的、喷香的身体。他只是入睡之前才多少想了想她,她哭哭啼啼地送他进城,第一句话就嘱咐他不要看上别的女人。大喜明白她爱上了什么人,但还是爱着,这真不幸。见素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咕哝一句:“整个老隋家都是为别人想的太多了。”说完以后就睡过去了。
小凡到底还是够朋友,不久就为见素批来一些形状奇特的进口旧衣服。见素每件衣服提价百分之十四,结果销得还是很快。这使他十分兴奋,跟小店主合计以后,决定将赚到的百分之二十用来答谢益华公司的两个人:小凡和于助理。小凡提醒他们,这些钱刚好可以用来在“环球大饭店”搞一次象样子的酒宴,他和于助理都参加,另外再请请商业界的几个人物。这等于借机会把该店介绍给商业界。见素对小凡十分钦佩,就按他的意思办理了。能在“环球大饭店”举行宴会的企业想必是有些来头,前来赴宴的人大多还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商店的名字。人们喝得十分满意,酒席间倒并不怎么谈论商业界的事情。有一个人前不久参加过一个烈士的追悼会,于是就议论起前线的事情。这很自然让见素想起了隋大虎。那个人搔着头发,饮下一杯说:“打得很苦噢!这场仗可比过去战争年代苦多喽……我外甥从前线上负伤了,是排雷被炸伤了的,伤了脚。现在去一个什么学校进修去了。我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前线的事情。他说他们团有一个连困在哨位上,最后只回来一个人,回来还是死了。那个战士的老家就是咱这个省,跟隋先生一个姓……”
隋见素手中的杯子泼出了一些酒。他问:“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我外甥说得太多了,我怎么记得住。反正是死了……”
隋见素还想再问,小凡端起杯子说:“先别谈这个了,来,干一杯!”见素跟所有人碰过杯,一仰脖儿喝下去。他几乎没有感到酒的味道,脑袋嗡嗡响着。他咕哝了一句:“他肯定就是老隋家的人了!”于助理惊诧地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
酒后大家一起来到了六楼的舞厅。
这儿的阔绰和热闹、这儿的奇特的气氛,一下子就把隋见素攫住了。他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在哪里,索性小心翼翼地盯住脚下,跟随前面的人走。脚下是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地毯。这地毯是棕色的,仿佛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毯都厚实。前面的人停下来,有的坐了,于是见素也坐在了一个带拐角的丝绒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别致的圆型桌,桌上已摆了两种不同的高脚杯,一只盛了粉红色的冰激凌,一只盛了浅绿色的饮料。一些多格托盘中分别装了花花绿绿的果脯、果子蛋糕、桔子、香蕉等。一种彤红的、去了核儿的冰樱桃实在诱人,见素伸手取了一枚。他这时记起了抬头去找同来的几个人,发现小凡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于助理不见了;身边的一个人用手帕捂着鼻子,取下手帕,见素认出他是讲前线故事的那个人。隋大虎的事又在脑海中闪了一次,见素低了低头。他再次抬起头来,发现在左前方的一只沙发上:于助理正和一个挂了项链的姑娘说话,两人使劲低着头,说一句一笑,头再沉下去一次。那个姑娘描了眉,涂了口红,睫毛是假的。她很漂亮,但见素无法判断这种漂亮是不是假的。小凡在一边鼓了一下掌,见素发现他正看着舞场上的几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肚子滚圆的人正和一个矮瘦的小女孩旋转。小女孩子身穿红裙,齐耳短发,煞是可爱。乐队很壮观,有一个吹单簧管的老头子头发如雪,文质彬彬。他显然吹了一辈子。见素盯着白发,开始寻思一个男人一辈子捣鼓这东西是不是值得。老头子神色庄重,犹如身在威严的仪式之中,于是见素的结论是“大概值得”。数不清有几对子在跳,一支曲子停了,就一齐停下来。很多人退下来,又有很多新的舞伴进了场子,等待又一支曲子。见素瞥了肚子滚圆的人一眼,发现他已经大喘不止,每一次呼吸都不得不提起双肩;但他还是捏紧小姑娘的手不放。见素想这个老人不好,这个老人该让女孩子和别人趁这段时间跳一会儿。音乐又响起来了,并有一个女歌手站在乐队前边为大家唱。她唱一句,脸蛋就划圈似地一转,做出极天真的样子。但见素觉得她有四十多岁了,比洼狸镇的小葵年轻不了多少。一会儿,于助理和小凡都上场了。小凡的舞伴就是周燕燕,她刚才不知坐到了哪里。见素觉得心跳加快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他看到了那副包金耳环,他真希望她能知道谁在一旁看着她。于助理和那个假眼睫毛跳着,花样很多,渐渐吸引了很多人的眼光。有一次姑娘穿了长筒皮靴的腿似乎是从弯腰扭动的于助理头上撇过去的──但见素没有看准,不能肯定。他主要在看周燕燕。终于她也看见了他,送来了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得到的淡淡微笑。见素幸福极了。
于助理和假眼睫毛花样成倍地翻出,终于逼迫场上所有的舞伴动作迟缓、无精打采,最后不得不退回座位上去。见素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讶,这时再也顾不得看周燕燕了。场上仅有的这一对子一会儿合起,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各自旋转,一会儿一起旋转。于助理和假眼睫毛常常一腿弓起,微笑相对,双肩有节奏地扭动。还有一次他们突然转身,以背相对,再复回转时还忙里偷闲,伸出拇指在对方脸前做一甩动。这一切都正合节奏,堪称一绝,满场里长吁短叹。也正是这时候,场上又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歌声,温温吞吞,明朗自如,但辩不清男女。看看乐队那儿,没有歌手站出来。歌声还是响着,咿咿呀呀,甜美动人,歌词一句也听不清。见素用力地寻找着歌手,他想一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唱着。他逐个看着,主要看他们的嘴巴动不动──他终于发现了唱歌的人是那个白发如雪的吹单簧管的老人,如今老人放单簧管于膝盖之上,双手叠起,面色安详地唱着。见素看着看着,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
从六楼舞厅下来,已是深夜。隋见素见人们纷纷散去,他们大多乘自己的小车急急驰去。他刚要出门,就见讲故事的那个人又转回来,说门前不见了他的车,还要等一会儿。见素于是伴他在门厅里坐了。
嗡嗡咚咚的乐声老在脑海里鸣响,赶也赶不走。那个人掏出烟来,在桌上敲一敲,又想起见素来,就重掏出一支。他们吸着烟,暂时没有说什么。那个人看着见素,说道:“贵店有多少职员?”他的腔调倒一下让见素想起了别的。见素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你说你外甥那个团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那人的脸仰着,吐着烟说:“大概也就是两年前吧!有一段是在前防训练。”
见素觉得这跟隋大虎上前线的时间也差不多。他真的怀疑起那个战士就是隋大虎了。他有些沉重了,这会儿又记起传来大虎死讯时,他和叔父午夜里喝酒的情景。他鼓了鼓勇气,跟那人攀谈起前线的事情。他觉得死去的人是老隋家的一个男孩子,就有必要搞清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人的酒意未消,面色微红,似乎也乐于讲叙战争。他说他二十年前也当过兵,可惜没有战争。
“我外甥他们这茬遇上了,他的一只脚只剩下了一半。那是排雷炸的。那里的雷谁也排不完,战争完了也要排上个四年五年。好多战士都伤在地雷上。敌人不怎么碰雷,那些家伙心里有数,摸索得熟。我外甥他们晚上呆在工事里,觉也睡不沉。如果黑夜里听见外面沙拉沙拉的,那肯定是敌人。他们就摔手榴弹,轰隆一声,再没有沙拉声了。可是第二天什么也找不到,炸不着什么。这样情况不知有多少回,只有一回炸着了,炸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敌人。小家伙瘦骨嶙嶙,头发老长,脚板的皮像铁一样硬。工事是什么?就是山包上的一个个能容身的洞洞,最小的只能容下一二人。他们白天晚上就蹲在里面,困了屈着身子抱紧枪。怕就怕敌人截断所有的通路,那时候什么也送不上来,也就完了。这样的事早晚要发生,这个谁都知道,外甥也知道。可是你得蹲在小洞洞里──战士跟这个叫『猫儿洞』。他们就在这样的洞里被困了两个月。随身就是那么一点点罐头什么的,开始时候就在盒上戳一个洞,吸里边的汤。后来又一小片一小片地剜里面的肥油吃,一点点吃得什么也没有。再吃什么?喝什么?洞子四周的嫩草叶全嚼光了,粗一点的草根像嚼甘蔗一样嚼一遍。裤子屁股那块磨透了,就转过来穿,再磨透,也就得那样。衣服的拐肘那儿、袖子、肩膀那儿,全磨破了。再磨皮肉,磨破了,溃疡,烂一个大洞,怎么也好不了。这才熬过了半个多月,日子还长。如果是咱这些人,该打谱死了。”
见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地吸烟。
“他们全不打那个谱,想法活着守山包。有的人伤口烂得发臭,蹲在一个洞里都闻得见。该用清水洗洗伤口,可是一滴水也没有。发烧、说胡话的人哪天都有,能活动的就嚼了青树叶儿,一点一点往他们嘴里抹。常常是抹着抹着,人就咬紧牙关死了。就是这样,还有人打开录音机听歌。听着歌抵挡一会饥饿,实在不行就爬出去找发绿的东西吃。敌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打炮,炮弹雨点一样落,有的『猫儿洞』炸塌了,把人活埋在里面。你看看,这个样子捱两个月!他们等到援兵上去换下来,差不多就剩那一丝气了。脸色不敢看,看了吓人。头发焦黄发脆,像放到地底下闷了几年似的,一梳理就断。那身衣服全变成条条了,胡乱网在身上。这场仗可真苦,不亲眼看看,你想不到那个步数。我外甥就是从这里面活过来的。那时候没死,大概以后会长命百岁。他现在学医去了,学着把不该死的人救过来。该死的谁也救不过来。”
见素狠狠地把烟掐灭了,问:“那个姓隋的呢?也被困了两个月吗?”
“不,困了一个多月……他不和外甥在一个山包上。我外甥也不怎么清楚他的情况,只是后来才听说。”
“他到底怎么死的?”
“他那个连原来是守一个哨位。后来仗打乱了,他们就被困在了里面。那个哨位已经没有什么意思,连队就设法回到咱们的阵地上来。他们在山里打打藏藏一个多月,死了一多半儿,连长头半月就死了。这里边有不少人是伤在地雷上,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该死的地雷。那个姓隋的据说年纪也不大,够勇够灵的,所以能坚持到最后。连长死了,不知道谁代理了连长,这个再也没法知道了。也许姓隋的早就一个人活动了,你想想看吧!那边是闷热地方,什么都长得又高又粗,走路也没有个下脚地方。他死了后,有人发现他兜里有一片纸,上面有谁也不懂的数码和符号。看到后来才知道是记了战友死的日子和地方。到了半月那一天,一个数码后面做了个三角符号,估计那天连长死了。人们还从他身上看到几十处刀伤、抓挠印子、牙齿印儿。真好样的,你想想他跟多少敌人搏斗过。没有人能胜过他,最后都败在他手上。这个战士了不起,饿不死、捅不死、渴不死也咬不死。他一个劲儿往我们的阵地上移动,死也要回来。到后来离我们阵地一定不远了,他一定是那时候被什么打中了。两条腿都给炸掉了,他就用手抓地往前爬。腿使不上劲了,全靠两只手的力气,挪动一寸都不容易。他就这么爬,爬,手抠进泥土里、石缝里,用劲拉着多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往前移动。那些该死的草木遮住了他,他离阵地一百米了还没有人发现。他嗓子早渴哑了,什么也叫不出来。后来离阵地只有五十多米了,才有人看见了他。一伙人跑过去,怕是敌人的特工队摸上来,随时准备开枪──一伙人认出是自己人,就去抱他。他的十根手指全露着骨头,白色的骨头尖磨秃了。他被抱起来,刚抱到阵地上就死了。他把血流完了。不过他还是死在咱的阵地上。这个战士姓隋……”
隋见素的拳头猛捶了一下桌子。邻座都惊讶地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