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那边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音。“谁这么无聊?放着这么好看的电影不看,有意捣蛋!”黑子嘟囔了一声,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银幕。这时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呼喊。那声音很熟,好像是姐姐的叫声。我拉了黑子一把,说咱们过去看看,我姐她们好像在那边站着。于是退出人群来到操场的西南角,只见一个男青年正在和几个小青年打斗。男青年很勇猛,几下子就把几个小青年撂倒了,人群里发出赞叹的声音。这时我发现姐姐披头散发站在一旁哭泣,花茸和几个女孩搀着她。我问怎么回事?花茸说那个瞎熊故意闹事,说芳云姐踩了他的脚,就对她动手动脚。芳云姐打了他一个耳光,几个人就围上来打她。这时那个勇敢的男青年走了上来,问:“女子你没事吧?”芳云说:“谢谢你,我没事。”我怒火中烧,上前踢了躺在地上的小青年一脚,黑子也往另外一个的身上狠狠地踹了一下,几个人见势不妙,爬起来灰溜溜地跑了,边跑边回头喊:“梁家河的女子,老子不会饶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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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二十三(2)
男青年冲上去准备撵,被几个人拉住了。他们说那几个是洛河乡镇上的几个小混混,经常趁看电影欺负女孩子。他们的身上可能带着刀子,气已经出了,就不要招惹他们了。男青年冲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喊:“狗日的给老子听着,要是你们敢动这女子一根毫毛,老子就剥了你们的皮!”他的身上洋溢着一股男子汉的气息,月光下,他身材很魁梧,五官也很周正。我伸出了一只手,男青年也伸出一只手跟我握在一起。他的手很有力气,捏得人生疼。他的手上有血,黏糊糊的。我说:“谢谢你!”姐姐看着他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多亏了你,谢谢啊!”男青年说:“没事没事,到马家河来的人就是我们的人,谁也不准欺负!”说完头一甩,冲着姐姐神秘地一笑便湮没在人群中了。
姐姐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走远,消失在夜色中。这时电影已经结束了,人群乱哄哄的。花茸拉了姐姐一把,姐姐才缓过神来,我们一起又翻山越岭往梁家河赶。
花茸开学了,告别了生她养她的梁家河,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花茸的哥哥拴虎开着拖拉机送她。临别时,我看见花茸的眼里噙着泪水,痴痴地看着我很长时间,直到拖拉机消失在路的尽头她还在向我挥手。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花茸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要我去县城补习,不要上美校,因为美校是私立的,出来不安排工作。我没有吱声。花茸说我到了学校人生地不熟,肯定会很寂寞的。我说学校里有那么多的同学,你跟他们处好关系就不孤单了。花茸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到城里给你寄复习资料,就不信考不上。我说花茸人各有志,你不要强迫我,我自己会选择走哪条路的。花茸便不说话了,眼睁睁地看着我。我说你回去吧,明天要走,家里人肯定急着哩。花茸默默地站了起来,突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着离开了。她说我到学校会给你写信的,你一定要给我回啊!一双好看的辫子飞了起来,像两只翩翩的蝴蝶轻轻飞舞。
花茸走后,我一下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无边无际。干什么事情都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那段时间父亲知道我高考落榜心情不好,所以有什么事尽量自己做,很少支配我去干活。继母也尽量给我做好吃的,我在家里稍不高兴,她就把自己的几个孩子骂出去了。仿佛我成就了什么伟大的业绩,一家人都宠着我似的。奶奶说考不上也好,考上了奶奶害怕你飞远了,就看不到了。花茸走后,父亲说你这些天魂不守舍,现在也该脚踏实地了。做人要能上能下,考上了好,考不上就该按考不上的路走,农村人一茬哩!现在的政策好了,只要你肯吃苦,苦没有白下的,地也不会亏人的。“宁可爹娘羡儿女,且莫儿女羡爹娘,我希望你比我强。”
那些天我的思想一直很矛盾,心里时时涌起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很惆怅,一会儿是美校,一会儿是出去干活,我甚至想去济南找小姑,让她给我找一份工作。听奶奶和父亲多次提过济南,奶奶说那是一个好地方,楼比山还高。上学后我在地图上找到了济南,发现那里有很多名胜景点:趵突泉、大明湖等,令人神往,于是就一次次幻想着能到那里去生活。但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到了城里什么也干不了,就作罢了。父亲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是的,我该脚踏实地面对现实了。我脱下了继母给我做的那身中山装,穿上以前在队上干活的衣服,第二天一早就一个人扛着镢头上山了。
小叔一家被火烧了以后,情况很不好,但小叔并没有因此而倒下。他的一只耳朵被烧坏了,一只手也受了伤,但是每天还坚持在山上干活,把被大火烧掉的果树挖出来,栽上新的果苗。凤凤的面容被毁了,用一块纱巾遮着脸跟叔叔一起干活。她很少下山,两口子憋着一口气要恢复果林原来的面貌。凤凤的母亲曹彩莲自从发生了火灾的事,哭着叫着到薛大毛家闹了好多次,把大毛的脸都抓破了。彩莲可怜女儿不幸的遭遇,便暂时中断了跟薛大毛的来往,一心一意帮女儿女婿过光景。那些天她忙完了家里的事就到山上帮他们干活。母亲的到来让凤凤的心里得到了安慰,也坚定了她要顽强活下去的决心。他们的孩子脚被烧掉,不能走路,整天跟着奶奶。父亲给孩子做了一个小木车,奶奶可以推着他到外面转悠。继母的几个孩子很喜欢他,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却无法走到学校去。父亲说孩子的身体残废了,但脑子不能残,于是就给他在学校报了名,每天由健健和康康推着上学。
农民父亲 二十三(3)
继母的前夫党山汉经常来骚扰。听说他给别人拦了一群羊,最后羊快丢完了,人家要他赔偿,山汉没钱,就跑了出来,不敢回去了。
继母看见他就骂,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山汉显示出极大的耐性,不急不躁不恼。几个孩子看见他跟看见瘟神似的,远远就躲开了。不管继母如何骂,他就是不走。奶奶看见他可怜,就盛了饭让他吃。山汉哭着要父亲收留他,甚至跪在继母的面前,以前的威风不知哪儿去了。父亲教训了他几次,山汉诚恳地听着,样子很虔诚,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继母说你枉披了一张男人皮,我要是你,一头撞在石头上就死了!山汉说我也想死,可是就是死不了啊!要不你杀了我吧?继母说我还嫌你恶心,腌臜了我的手。山汉说你都不愿意杀我,我咋能死呢?继母被他气得没办法,就不理他了。山汉见喜爱家的窑洞没人住,便在里面住下了。
生产队解散后,老赵和赵姨搬到了崾岘,从此在那里定居了。老赵的身体很不好,走路经常摔跤,父亲劝他回到梁家河来,也好有个照应。老赵不听,最后大家只好劝黑子回去跟父亲住在一起。
天气渐渐地凉了下来,秋风把山峁染成五彩缤纷的颜色。山楂红了,杜梨子黑了,葡萄紫了,丝瓜绿了。红彤彤的高粱像燃烧的火焰在梯田上跳跃;金灿灿的谷子沉甸甸地低下了头,随风摇摆;软糜子给山野涂上一抹耀眼的金黄;荞麦黑压压地在山间布阵。河滩上的玉米成熟了,人们把玉米秆砍倒后围成一圈,然后坐在一起掰玉米,中间堆起一坐高高的金山,女人的歌声随着河水荡漾开来:
九月里九重阳,收呀收秋忙,
谷子呀糜子呀,铺呀铺上场。
红个旦旦的太阳,暖呀暖堂堂,
满场的新糜子,喷呀喷鼻香。
新糜子场上铺,铺呀铺成行,
快铺起来打场,来呀来打场。
你看那谷穗穗,多呀多么长,
比起了往年,实呀实在强。
秋收过后,一年一度的交流会就开始了。经过了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各乡各村把自己富足的东西拿到集市上进行交易。交流会邀请县剧团演出,一些外地的商贩也在那里安营扎寨,县城街道的两旁成了贸易市场,一片繁华的景象。交流会持续十天时间,每天都人山人海,赶集似的。农民忙完了秋收,该歇下来散散心了,于是扶老携幼,纷纷往县城赶。
父亲带着奶奶看了一场戏,奶奶听不惯秦腔的大喊大叫,嚷着嫌耳朵疼。父亲于是就把奶奶带到街上给她买小吃。奶奶很长时间没有到过县城了,感觉一切变化太大,令她目不暇接。父亲扶着她在市场走了一圈,奶奶特别高兴。奶奶说这辈子啥时候能回一趟山东,她就死而无憾了。父亲安慰她说山东一定要回去,等过上一二年,光景好些了就回去。奶奶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望着她的儿子。
大姑来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