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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七月二十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想法我还不愿苟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众所周知,此公是个很讨厌的人。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在不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根本上说还不是一回事?世上的事归根到底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别人而去拼命追名逐利,而没有他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此人便是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荒疏了,承蒙你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我想宁肯压根儿不谈此事,也比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作画好。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快乐,我对大自然的感觉,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象力如此薄弱,在我的心灵之前一切都在晃悠飘忽,我竟不能将轮廓捕捉;但是我异想天开,我若有黏土或蜡在手,我兴许就要将之塑造出来。倘若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即使捏成一块饼也好!

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三次,三次都出了丑;我为此十分苦恼,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以此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料理;您常给我任务吧,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迅速按在嘴上,弄得牙齿吱吱直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看她。可是谁能做得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找个令人折服的理由,转瞬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来吧?”——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觉得亲自去给她个回话才合适;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而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我挨她的吸力太近,弹指间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的所有的铁质的东西就一下子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人都要葬身大海。

七月三十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若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面我都要对他甘拜下风的话,那么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德,怎能忍受得了。——占有!——够了。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要不我的心都会撕裂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还一次都未吻过绿蒂。愿上帝奖励他的行为!为了他对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主要是绿蒂的杰作,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是很有办法的,而且自有她们的道理;她们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彼此友好相处,坐收渔翁之利的总是她们,虽然这很难做到。

虽然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性格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他感情丰富,深知绿蒂的价值。看来他很少有脾气不好的时候,你知道,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过,这是我平生最恨的。

他认为我是个很有才智的人;我对绿蒂的依恋,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所给予我的热切的快乐,都增加了他的胜利,因而他更爱她。至于他是否有时因为小小的醋意使她苦恼过,眼下我还拿不准,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于衷的。

无论怎么说,总之我呆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我该把这叫做愚蠢还是迷惘?——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我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早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就都知道了;我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要求,也没有提出要求——就是说,只要做得到,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不抱什么奢望。——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因为另一个人来了,从这傻瓜身边把这姑娘夺走了。

我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这些草人,快给我走开!——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阵,到绿蒂那儿去,可阿尔贝特正陪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看在上帝的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再闹出昨天晚上那种场面了!你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吓人。”——和你说句掏心话吧,我瞅准时机,他一有事,我便嗖的一下出了门,每当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我们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命运,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斥。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指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类似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点,我的挚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真是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方式千差万别,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真是林林总总,无以数计。倘若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是正确的,却又想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溜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你对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定会耗掉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挚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

可是,假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一劳永逸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消耗他的精力,不同时也摧毁了他自我解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谁不宁肯截掉一只手臂呢?——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了。——是的,威廉,有时在一瞬间,我也有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现在,我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便往那儿去。

傍晚

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记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识地一步步陷于目前的处境,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动却像个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最好、最幸福。像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既优美,又让人心情愉快,这是不易多得的。啊,只有我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说得对。——我是这个可爱的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再就是守本分的阿尔贝特,他没有以脾气怪谲和举止无礼来扰乱我的幸福,他待我以亲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除了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彼此谈着绿蒂,要是听听我们的谈话,真是一大乐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常常为此泫然泪下。

他向我谈起绿蒂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给绿蒂,又把绿蒂托付给他;从这时起,绿蒂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井井有条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妹,俨然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她时刻怀着热烈的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没有失去活泼的神情和无忧无虑的天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花环,随后便将它掷进哗哗流去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往下飘去。——我记不清是否已经写信告诉过你:阿尔贝特要在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很讨人喜欢。像他这样办事兢兢业业、有条不紊,我很少见到。

八月十二日

确实,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别;我一时心血来潮,要骑马到山里去,现在我就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两支手枪不意落在我的眼里。——“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好用。”——“行呵,”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给枪装上弹药;枪在我这里挂着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我取下一支枪,他继续说:“我的小心谨慎曾同我开了一次淘气的玩笑,打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摆弄这玩艺儿了。”——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这件事。——“我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大约住了三个月,”他说,“身边带了几支微型手枪,都未装弹药,我也睡得很安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可能用得上手枪,可能……——你知道,事情会怎样。——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把枪擦一擦,装上弹药,而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上帝知道是怎么搞的,枪走了火,通条还在枪膛里,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烂了。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支付她的治疗费,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很喜欢此人,甚至还包括他的“虽然”二字,因为任何一般定理都有例外,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是他觉得说了些考虑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要没完没了地对他的话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删减,末了与原来的意思大相径庭。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纤悉无遗,到后来我根本就不听他说了,完全在琢磨自己的一些阴郁的念头,我以暴躁的姿态把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的额头。——“啊哟!”阿尔贝特叫道,同时从我手里把枪夺下,“这是干什么?”——“枪里没装弹药,”我说。——“即使这样,你要干什么?”他极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我想象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傻,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恶心。”

“你们这些人呵,”我嚷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要说:‘这是愚蠢的,这是聪明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你们为此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内在情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为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原因吗?如果你们研究过,那就不会如此草率地作出判断的。”

“你得承认,”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的发生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其本身总是一种罪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亲爱的,”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是一个人为了自己和亲人不致饿死才去盗窃,他该值得同情还是该受到惩罚?丈夫由于正当的愤怒,一气之下杀了不忠实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谁还会向他扔第一块石头?还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完全沉醉在排山倒海的爱情的狂欢之中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扔第一块石头?我们的法律本身——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学究也会被感动,不给予她惩罚的。”“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贝特说,“因为一个人受了激情的驱使,失去了理智,只能把他看作醉汉,看作疯子。”“哟,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着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人,你们嘲骂醉汉,唾弃疯子,像祭司一般从那边过去,像那个法利赛人似的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却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和疯狂相差无几,我并不为此感到悔恨,因为以我自己的尺度来衡量,我知道,凡是成就伟大事业,做了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从来都被骂作醉汉和疯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傻瓜!’这真叫人受不了。惭愧吧,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贤!”“你这又在异想天开了,”阿尔贝特说,“你把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至少这里你肯定是错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松得多。”我打算中止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话都是吐自肺腑,他却尽说些毫无意义的老调。可是我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惯了,也常常为此而气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大惊之下鼓足力气,轻易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六个对手较量起来,并将他们一一制服,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拚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绷得紧便该成为其反面呢?”——阿尔贝特凝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在我看来和我们讨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可能,”我说,“别人常责备我,说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个决意摆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谈论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嚷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如果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痊愈,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隘的天地里,各种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最终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致使他毁灭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一目了然,虽然也劝说他,但都是徒劳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站在病人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笼统。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的故事给他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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