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新城:我也是看了《经济观察报》你一篇文章后说,许知远变了,文章写得好看了。但你真正的改变是什么时候?
许知远:应该是我离开报社的时候,2004年我就开始烦了,就厌倦了,而且我特烦别人老说我,老他妈的谈国际事务,中国的事屁也不懂。我很争强好胜嘛,从那时候起我就有意地关注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也不懂怎么去关注,所有关注的方法都是汉学家的方法。
封新城:哈哈,一个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汉学家。
许知远:离开《经济观察报》的时候,意味着我的写作方式告一段落。然后我去了《生活》,《生活》是一个很缓慢的东西,我们提出这本杂志以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作为一个目标。不管它的形式是多么笨重、不讨人喜欢,我们还是希望我们做的这个东西是很安静、很从容、很节制地看待这个社会。就因为这些东西,慢慢地带动我后来的转向,就像你刚才说我的,身上都是鳞片,鳞片多了你很烦,因为那东西不是你自己长的,而是你借用的,而你说话说的都不是你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死去的人又复活了,借用你的身体说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通过情感、通过内心折射出来的,我现在不急于证明我知道好多东西,18世纪我知道,英国我知道,法国我也知道,反正都比别人知道得多;但现在我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了,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越来越想,在某一个地方,安静、明白地表达出来,这种转变刚刚发生。
封新城:采访也多了。
许知远:以前采访也多,问题是以前那不是采访,是截取,就是我带着一个很强的既定目标去见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见的全是那种所谓的聪明人、精英,我给他们预设了一个时代背景和时代精神,然后我去寻找他们对应的语句,把他们放到我的逻辑框架里,这篇文章就成型了——漂亮的问题,漂亮的回答。
封新城:呵呵,就是没跟人聊过天。
许知远:对,我不会聊天嘛。我会关心他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非常截取式的,就跟你看一个姑娘,她的腿好看,不理她的周边是什么,你就觉得她的腿好看。我觉得这一年多,谈话是真实的一小部分,谈话还是可信赖的。
封新城:你的出身首先是一文学青年,然后又多了一个,书评者,这源于你的大量的阅读;后来的改变就是有了采访和经济观察类的,那现在这些是不是都被综合起来了?
许知远:对,就是有意识地都被结合起来了。以前的每一部分,其实都缺乏一个灵魂,炫耀感特别强。我骨子里还有对体系和理论的热爱,我特别希望自己的描述能有更强烈的文学色彩,我特别迷恋诗那种精练,还有那种像音乐一样的长句。我特别希望能找到语言的节奏、颜色、声音。
许知远:我最痛恨知道分子这个词(3)
封新城:这路子应该到《新周刊》实现啊,不会是有了令狐磊你就不来了?
许知远:跟这个没啥关系啊,你找过我吗?
封新城:怎么没有啊?当时找你的时候准备把《新周刊》一月两期变成一月四期,其中时尚部分,我的同事就推荐了你。
许知远:真是不靠谱的推荐,我怎么能做时尚呢?
封新城:那时候我觉得你很自信,但是那种自信是盲目的,那种渴望是年轻的生楞,而不是那种蓄势待发。但这个经历人人都有,也没什么不好。在评价你们这群相似的人的时候,我们美术总监傅沙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些人,一点生活都没有!
许知远:他说得对,我有这感觉。其实生活带来的东西,是情感,没有情感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知识化了,就像那棵树,别人说那棵树树影婆娑,但婆娑不是你自己内心的感觉。
封新城:就像是复读机,复读了一遍。
许知远:对,稍微做些调整,然后拼接一下。我现在对这些东西挺厌恶的。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作家,媒体从来不是我最终的身份”
封新城:你现在多大?
许知远:快32了。
封新城:那还早呢!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刚开始创业。
许知远:您多厚积薄发呀,您不是“西北王”嘛。哈哈。
封新城:那是荒凉年代的荒唐说法,也就当年写诗的瞎说的吧。你们这一拨人多好啊,你们在大时代混迹其中,甚至成为当事人。我们那时候根本不可能成为当事人。我21岁毕业能干嘛?都是从打开水开始的,满屋子每个人都得叫老师,你叫过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你们比,我们60年代的跟中国文化又近得多。正如你身上体现的这种,你们会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太缺中国的东西,这还不光是他们说的你关不关注中国现实的问题。
许知远:缺啊。其实年纪大一点,就会有奇怪的需要,比如我会附庸风雅地听一些中国古典音乐,去看古文。比如说《古文观止》里有很多精练、简洁的语言,是我喜欢的;读《史记》,楚霸王、垓下之战,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亲近感,是被唤醒的一种压抑。我也不能说中国文化一定比西方文化对我更亲,爱默生,还有20世纪初那些美国作家,是我青春成长的一部分。我想可能人的一生需要各种各样的养料,只不过长期以来中国文化这块养料被废弃了。林语堂的《中国传奇》,把中国古代的一些短篇小说、民间传奇用英文写出来,再翻译成现代汉语,有一种离奇的感觉,特别好看!你就觉得像是在读爱伦·坡的小说一样。但这一块我全都不知道,是林语堂给了我们一个现代的诠释,然后我就意识到这一块可能是我未来成长,特别是这个国家的成长一个非常重要的精神力量来源,一个智力上和情感上的储备。因为现在国家不太为未来储备智力和情感嘛,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一个长期未被挖掘的宝藏。
封新城:现在家里是不是开始多了中国文化方面的书籍了?
许知远:有一个比较好玩的变化,我一开始买的全是汉学家的作品。我觉得人的成长是一点点唤醒的过程,是没有突变的,所以,耐心特别重要,要耐心和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东西。包括70后那些作家,他们有多少人能有自己内心的节奏啊?内心是长跑,不是短跑,每个人应该找到自己内心的节奏,然后就一直往下走,不管不顾地一直往下走,走到头,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自会有公论。外界的那种喧嚣评判,肯定会影响每一个年轻人,你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和外界的喧嚣抗衡的过程。我这两年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节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许知远:我最痛恨知道分子这个词(4)
胡赳赳:你现在怎么处理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70年代出生的作家、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身角色定位?
许知远: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作家,媒体从来不是我最终的身份,我只是在媒体上写东西而已,对我来说,我就是一个写作者。
胡赳赳:你的知识体系怎么归纳呢?全是汉学家的知识体系吗?
许知远:不,应该是很庞杂的。
封新城:我第一次,听他自己说,汉学家的视角、思维方式,这个把我说乐了,一个汉学家对中国的看法是多么的不着调啊。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去台湾访问一组高人。到台湾去找中国,我真是喜欢那儿!你去过台北吗?
许知远:我也想做这个!我没去过台北。
封新城:呀,一个中文写作者不去台北,整个一缺氧。
许知远:我真想去台北生活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