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母亲把院子里晾的衣服收拾进屋,把羊拴到了羊棚里,身上也湿透了。母亲盯着“哗哗”的雨出神,按说,下雨天,孩子们都要像鸟雀一样回到屋檐下,但现在他们一个都不在。只有她和躺在里屋床上的丈夫。老二出钱已把房子翻修过了,不再漏雨。但很奇怪,母亲却想拿脸盆张在那个地方,她听听有没有漏雨的声音,可屋里安静如常,比平时要黑,偶尔传来我爹翻床的声音。
我爹突然站到了母亲身后,还说了一句,雨下这么大。吓了母亲一跳。母亲空出她的位置,站到屋门的另一边,两个人目光都冲着屋外。他们都不说话,所以母亲感觉两个人都消失了一样,只剩下了雨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爹喊着老大名字说,你叫建武一家什么时候来吃顿饭吧。母亲听了,吓得一哆嗦,没回答他,而是叫他快回床上躺着。爹不回去,于是母亲找来一把椅子让他坐着。
雨停了,母亲抄起门边的铁锨说,我到地里放水去,这么大的雨,麻缨肯定淹了。母亲朝门外走,她似乎听到我爹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没听清。
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坐在屋门口。院子里积了一些水,树叶草茎漂在上面。他看到拴在羊棚里的老山羊正犟着头瞅他呢,身上的毛被打湿了,正朝下滴水。这么些年了,他总以为迟早有那么一天再也听不到母羊的叫唤声,可他竟然挣扎着活了下来,而且感觉身体渐渐地恢复了。每天他只要听到羊在叫,心里就觉得踏实下来,证明他还活着。他们互相对望着,父亲不禁发出了“咩咩”声,山羊也遥相呼应着。瞧它,一生下来胡子就白了。
雨不知不觉地又下了起来,越来越大,比先前还要猛。突然间,我爹听到“轰”的一声,院子里的羊棚塌了下来,母羊、雨水也随之朝里填了进去。我爹跪到了地上,他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努力了几下,却歪倒在了门槛上。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被两个黑衣人带走了。他一直不明白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就在他蹬腿时他知道了,其实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也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
等母亲浑身湿透地回到家,看到了斜靠在门上的父亲,给他掐人中,拳胳膊,手忙脚乱,尽管她知道已经不管用了。
下雨是农村最闲的时候,父亲死的那天,老五去了运动家看牌局。老五不会打,当然也就看不懂,但他喜欢看,一堆人扎在一块,他觉得热闹。他们给他烟抽,问他,你知道怎么从鼻孔里吐烟吗?说完,两股烟从问的人鼻孔里冒了出来,像獠牙。这难不倒老五,他吐给他们看。可以啊,聋子,你知道怎么从屁眼里吐烟吗?大家顿时笑成一团。老五没听见,但知道不是好话,就说,回家问你爹去。
老五扎在人堆中,看得正热闹,突然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这样:“唉—”他感觉那是爹的声音。没多久,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凑在他耳朵上说,赶紧回家,你爹死了。老五没理他,继续看牌,结果那人把他拉出来,说,小五你爹死了,快家去。
院子里站满了人,很热闹,就像赶集一样。更多的人站在院子的西边,围成了一个圆。那儿是羊棚,老二翻修房子的时候,弄了个羊棚,地窖就在下面,地窖口拿水泥板盖着。但现在羊棚不见了。老五挤进去,看到一个大水坑,几个人正把漂着的稻草捞起来扔到边上,还有的人找来了脸盆、铁锨。
老五立即跳了下去,拿起脸盆朝外舀水,老五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和老五拿着脸盆到河沟里捉鱼。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声,说不定还有鱼呢。水没一会儿就舀干了,真的有一条小鱼在游来游去,因为是红尾巴,所以显得特别扎眼。众人都感到很惊奇,有个人说:“快把它放到水缸里去,这可能是你爹的魂啊。”连说了几遍,老五才听到。老五不太相信,爹怎么会变成一条红尾巴的鱼呢。但老五还是小心地舀了出来,有人及时地拿一只碗又把小鱼舀了过去。
坑里面全是泥浆,里面又多了几个人,他们手里都有一把铁锨。老五浑身上下弄得泥猴一样。先是露出了一条腿,他们抓住那条腿,齐心协力给拖了出来。老五睁开被泥巴糊住的眼睛,惊呆了,叫道:我爹的腿有这么细吗?还有条尾巴,这怎么可能是我爹呢?老五刚说完,就看见众人都龇着牙笑起来,道,小五这不是你爹,你爹在屋里呢。听到他们这么说,老五就放心了。老五没傻,他当然没傻,他只是耳朵不好使而已,他只是刚才一下子走了神,才把山羊当成了爹,或者是把爹当成了山羊。
老五来到屋里,看到爹睡在门板上,身体笔直,脸上蒙着草纸,像是他故意给自己蒙上去的,这样的把戏他以前玩过的。老五上前揭开草纸,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张煞白的脸,嘴唇乌青。老五知道,爹真的死了。
父亲生前曾对我们兄弟几个说过,他要是死了,不要弄坟头,就把他的骨灰撒到我们家田里就行了。但老大、老二他们没有把父亲的话当回事,而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一家大小连同本家族人鬼哭狼嚎拖着长长的队伍把他弄到大坟子窝埋了,这才像那么回事。
出殡那天,天热得要死,时不时有一种腐烂的气息飘荡在空中。但是场面很排场,都是老二掏的钱,花圈、洋楼、元宝、金条、电视机、双卡收录机、高头大马,该有的都有了,付之一炬,老爹就收到了,他在另一个世界吃穿用度再也不用发愁啦。草纸是成吨地烧,我爹几辈子也花不完。熊熊大火烤得围观的人们连连后退,飞扬的火苗直朝上蹿,路两边的杨树叶子都被烤黄了。如此宏大的场面,是我们村里从没有过的。正是这样的场面,让村里人见识了老二的实力,这也恰恰成全了老五的婚姻大事。我爹“五七”后,就有好事者主动把一个叫春燕的女子介绍给了老五。
老三不知从哪弄来的西服,黑色的,挺庄重,他的样子也挺庄重,就是一滴眼泪也不掉。但老大哭得很凶,鼻涕几乎拖到地上。老二顶的老盆,老大已经不是郑家的人了,所以他没资格顶老盆了。随着老盆在老二头上碰一下后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向温和的老大在那一刻几乎要跳起来。老三搀着老大,劝道,咱爹走了,不还有老娘在嘛。
在坟地,我看到父亲坟底撒了石灰,石灰是去潮气的,同时也驱虫,这样我爹就睡得踏实了。老五离开人群,来到我的坟头,对我说,老四啊,咱爹来陪你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个老五。
母亲没有跟着去坟地,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她听到鼓乐哭喊声渐渐远去,似乎她的灵魂也随之而行。听不到母羊的叫唤了,它已成了招待孝客们的美食。母亲曾在心里说过,被郑文白打骂了一辈子,受尽了屈辱,一定要挺住,一定不能死在他的前面,如今她如愿了。母亲记起三天前,大雨间歇时她准备扛着铁锨去田里放水,听到丈夫在她背后说了一句话,没想到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瞅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想起来了。她听到他说:这辈子可苦了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