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脑袋转过来,我才看见他竟像苍老了十来岁,面颊和眼窝深深陷进去,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灰蒙蒙一片,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我早就想死了你不知道吗?”
我气不打一处来,刚才的惧怕心理抛到九霄云外,质问起他来:“你凭什么想死?你有什么资格死?”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吕小姐说话总是那么有趣。我倒要听听,我凭什么就不能想死?”
“因为……”因为你是罪犯,要接受法律的审判和制裁!要还给死去的徐先生和莫叔一个公道!我心里这样想着,却不能说出来,他的求生意志这么差,我这么说不是火上浇油吗?我想了想:“因为……有人不希望你死。”
“哦,比如呢,吕小姐你?”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脸一红:“当然不……哦,不,我是不希望你死,不过我指的不是我,而是叶阿姨。”
“哼哼。”他冷笑两声,脑袋转过去,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
搞不清楚他的意图,我心里有些发毛:“叶先生,其实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平静地说:“不过是想继续那天在山崖的话题。”
那天在山崖的话题?我一时慒了。我和他会有什么话题?我想了想,会不会是那天我拉住他时,他自言自语地“真爱”什么之类的?我试探着问他:“关于——爱?”
“呵呵。”他笑着转过头,眼睛里竟然有了神采:“关于爱,是的,关于爱。”
那天之后我曾经向徐锵打听过叶柏青多年单身的原因。徐锵也说不太清楚,他说舅舅身边虽然从来不缺女人,但也没见过他与任何女人有过什么情感纠葛,似乎都是来去自由的类型,舅舅又从来不说他的事情,妈妈似乎也不关心,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可是现在,一向只重利不重情的他居然要和我谈谈“关于爱”?他要说什么?我居然比刚进病房时更加忖忖不安起来。
第八十五节 死结
他看出我眼里的不安:“怎么了,吕小姐,不愿意和我谈这个话题?”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叶先生会愿意和我……聊天。”
他的眼睛看向窗外,这时可以听见外面隐约的爆竹声,他轻声低语:“该吃年夜饭了……”
他的喃喃令我心头一动,即使叶柏青做了再多错事,他现在也只是一个虚弱的孤独的中年病人,尤其在这样喜庆的时刻,更显出他此时的落寞与无助。我搬起椅子,坐到离他约一米处,静静地听他说。
“春节是最难过的,每一天都难过,我讨厌过年。”他缓缓开了口:“他平时没钱买酒,隔一两个月才能攒下一点钱,买小瓶酒还不够他解馋。春节就不一样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备有酒,他就带着我们姐弟俩,包几个微薄的红包,去邻居家、亲戚家讨酒喝,邻居们、亲戚们可怜我们,好酒好饭招待我们。他一个劲儿地喝,我和姐姐就只管一个劲儿地吃,因为我们知道,吃饱了后,噩梦才刚开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皮带有多宽,那是妈去世前省吃俭用了一年给他买的新年礼物,结果却成了他的武器。
姐姐比我更难过,我可以跑,有多远跑多远,她就不行。挨过打,还得由着他抱着,一遍一遍地喊着妈的名字,直到他睡着。待他睡着后,姐姐又要出来找我,一起回家收拾残局,收拾那些被他打碎的碗碟、被他扯破的衣服、被他砸烂的桌椅。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年我不跑,一直在家里陪着姐姐会怎么样,也许他就不会从楼上摔下去……可是他应该死不是吗?没有一个人盼着他活,他就该死——就像我现在这样。”
“叶先生口中的他是指……令尊?”趁他停顿,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令尊?”他冷笑一声:“好恭敬的称呼,他在世时没有人如此尊敬他,没想到如今倒得到这样的待遇。”
“其实我爸爸也不在很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主动告诉他这个事实。
“我知道,二十年前吕队长原本抓住了我,后来又把我放了。”
看来我的主动告知多余了,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人生会面临很多选择的机会,事业、婚姻、朋友,唯独自己的父母,是上天安排给你的,不给你任何选择的机会,甚至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我们八零后有句流传很广的话——上天的安排最大!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叶先生,我明白家庭暴力对于儿童心灵的伤害有多大,也明白你曾经和叶阿姨遭受了怎么样的对待,但这一切不足以成为你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你以为我在为自己辩护?呵呵,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情,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选择那么干。”
看到他目光中透出的暴戾,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只是,这些和爱有什么关系?我以为叶先生要和我谈的是男女之爱。”我换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