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去了一趟医院,贝卢情况加速恶化,莱恩显得十分高兴。
他不仅给出了贝卢的日记,还有一些贝卢小心保存的沈家资料。
钟应他们清点资料,发现贝卢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读物。
《乐府诗集》《神奇秘谱》《汉书》,一本本民国时期的线装书,算不得什么珍贵古籍,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资料、日记搬进来,堆满了酒店落脚的空隙。
钟应拿出一本随手翻看,就见到了字里行间稚嫩的笔迹,足够证明写下这些注释的沈聆,当时年岁不大。
他奇怪的问道:“虽然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但是里面全是中文,字迹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样,贝卢为什么不放到博物馆去?直接说自己淘到的民国旧书好了。”
樊成云听了,笑道:“也许是他自己留着想看的,他认得沈先生写的中文。”
钟应诧异的看着师父。
他以为贝卢看不懂沈先生的书信,才会始终相信民国大使的翻译,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还能点评几句。”
“如果他不懂中文,应该是随时带着懂中文的翻译。”
樊成云想了想,推测道,“至少,应该学过最简单的识字。”
“至于沈先生的信……”
他捧着日记,盯着里面的意大利字句,长长叹息,“恐怕他也是反复品读,欺骗自己这是跨海友谊的证明,几十年过去,自己都信了。”
酒店房间安静,师徒两人各坐一边,慢慢翻看莱恩送来的东西。
十弦琴端正摆放在靠窗的位置,安静的聆听着纸页翻动的声音,沐浴着意大利耀眼的阳光。
钟应在看《乐府诗集》。
他从小就看遗音雅社留存的资料,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沈聆二十岁后撰写的,语气格外学术。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年纪更轻、心性稚嫩躁动的小沈聆。
一本没多少页的线装书,打开就能见到每一首诗后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谣》:知音难寻,贵在交心。
《战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无知,割地赔款,向列强低头,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学太平!
钟应看得笑出声,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国十六年。
那时候的沈聆约莫十五十六,心怀赤忱,从这句话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钟应想了想,往后翻了翻。
只见《木兰辞》旁,少年人表露无遗的一腔热血——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我堂堂男子只能躲于一室,抚弦奏琴,着实可气!”
钟应记得,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从军投共,他也闹着要去,被老太爷抓住了,好一顿家法伺候。
看这批注,钟应都能想象一个愁眉苦脸、满腔义愤的少年,闷闷不乐的关在房间里翻看《乐府诗集》,在品读木兰从军时,有感而发,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