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琴桌安放在钟应面前,宁明志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说:“如果我能再听一听静笃的琴音,那便是死而无憾了。”
钟应垂眸看着那张琴。
伏羲制式,桐木丝弦,漆色黝黑,应当是一张年岁久远的好琴。
可钟应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宁明志的意思。
气氛有些凝滞,跪在地上的静子忽然出声。
“父亲,钟先生的手指——”
“我的手指伤了。”
钟应打断了静子的解释,自己伸出了手。
他修长莹白的右手,指甲上凝固的伤口暗红,着实刺眼,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十指连心之痛,他语气却轻松如常。
“古琴都得十指拨弦,音随心动。我缺了右手的指甲,就只能辅助义甲来弹奏。来日本之前,我给朋友弹过沈先生的《战城南》,声音终究是差了一点儿。”
静子脸色豁然开朗,误以为钟应想通了,愿意为宁明志弹琴。
“差点儿没有关系,父亲想听的,是琴中意,曲中情。”
她笑着对宁明志说道:“钟先生年纪轻轻天赋绝佳,就算借助义甲,弹奏的必然也是天籁之音。”
她的一番夸奖,令宁明志喜上眉梢。
可惜,钟应讽刺笑道:“我用义甲奏琴,自然是天籁。但是天籁之音得给有情有义的人听,我说我手伤了,依然能奏《战城南》,是想告诉你——”
他直视宁明志,“我和你毫无情义可言,我不弹。”
静子愣在那儿,宁明志垂垂老矣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听得出钟应说的《战城南》,是沈聆首演时登台用雅韵奏响的汉乐府。
沉睡许久的将死躯壳,都快要被这首日夜思念、魂牵梦萦的古曲唤醒,找回曾经青春年少的高山流水。
可钟应他会、他能弹、他偏不弹,宁明志顿时心升困惑。
在日本事事顺心的载宁大师,以为自己不中用的叛逆女儿,游走中日五十来年,总算是有点儿用处了。
但他看钟应的态度,冷漠坚硬不为所动。
显然并未谈妥。
宁明志昏暗的视线,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静子,忍住了一腔斥责。
他虚弱的抬眸看向钟应,诚恳问道:“为什么?”
钟应嗤笑一声,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以琴为友,绝不会为了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出卖朋友!”
年轻人言辞清楚铿锵,懂得中文的人都露出震惊错愕的视线。
宁明志僵在轮椅上,浑浊的双眼瞪大了许多,努力想要看清这个狂妄的年轻人。
“什么?你说什么……”
“你欺骗挚友,让遗音雅社乐器流失海外,是为不义;你背叛国家,在战争期间为虎作伥,是为不忠;你为了保全自身逃亡日本,让坚守故土的父亲郁郁而死,是为不孝!”
钟应的斥责字字含恨,替那些已经无法发声的人,控诉面前这个苟且偷生的卑劣老人。
“宁明志,你不忠不孝不义,不配听我弹琴!”
静子跪在地面,已经来不及阻止冲动的年轻人。
她震惊得难以自持的神色之中,只能听得虚弱的父亲勃然大怒!
“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