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独鲁这些年来一直盘算着一个计划,它或许来自于神的启示,或许又和魔鬼的诱惑有关。这个计划在孤独中酝酿,在黑暗中纠结,在仇恨中完善,在失落中一遍又一遍地被捡起来,又悲凉地放下。直到大卡洛斯来找他学习彝文,老毕摩仿佛看到了计划实施的希望。
在碧色寨的彝族人中,和洋人打交道总是让·感觉是站在台阶下仰着头跟他们说话。尽管像弗朗索瓦站长这样的人,虽然一直想和毕摩交朋友,对他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每年彝族人过年时,他都会给毕摩送来大包小包的礼物,有一年甚至还请人赶来一头大肥猪。但这些都是魔鬼的阴谋。毕摩想,人有自己的计划,魔鬼有他们的诡计。洋老咪们左手送你礼物,右手断你香火。从开来火车改变一切,到夺走你的儿子。天上的诸神啊,这就是洋老咪们喜欢干的事情,他们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些年阿凸在铁路上从巡道工做到列车检修工,再得到弗朗索瓦的推荐去蒸汽机车的机头上做司炉,一铲一铲地往炉膛扔煤块,驱赶着火车奔跑。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也越跑越快,和毕摩这一神圣的职业背离得越来越远。他结婚生子了,他的钱越挣越多了,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了,现在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火车司机了。他再不会子承父业,做一个上通鬼神世界、下晓人间万象、人人尊敬的毕摩啦。
阿凸自豪地登上蒸汽机的机头,做一个浑身总是被煤烟薰得乌黑的司炉时,毕摩独鲁曾经到车站来找过弗朗索瓦站长,那是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因为弗朗索瓦站长以一个培养出了人家儿子、再来教育其父亲的姿态,接待那个可怜的毕摩。
“嗨,亲爱的毕摩先生,我的老朋友,真高兴您来车站做客!我荣幸地告诉您,根据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有关规定,您可以每月享受一张免票。这让·能去这条铁路线上任何一个地方旅行了。因为您是我们的铁路职工家属了嘛,您应该为您儿子感到骄傲。”
“我日你洋老咪的老娘。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毕摩单刀直入地说。
“您说什么?”弗朗索瓦并没有听明白毕摩骂人的话。
“洋老咪,我来带我儿子回家。”
“回家?噢,亲爱的毕摩先生,您儿子上班时间,是不可以回家的。您要知道,在铁路上工作,可不是你们种地放羊,想回家就回家。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他就必须遵守我们的时间。他要离开自己的岗位,火车就出大事了。明白我的话了吗?”
“你的火车关我屁相干!洋老咪,你们是哪一路魔鬼派来的啊?为什么要斩断一个毕摩世家的香火?将来哪个来给人们唱彝族人的创世歌谣?哪个来告诉人们:我们从哪里来的,死后又将去往哪里?哪个又来为我送祖灵?求你了,让·回家吧,他不回来,我独鲁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啊……”毕摩独鲁说着说着竟然哭开了,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蹲在椅子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像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孩子。
弗朗索瓦站长一时被毕摩的眼泪搞得手足无措,这算个什么事?这又是为什么?他们曾经在战场上刀枪相见,弗朗索瓦站长记得那时的毕摩眼光中犀利的目光,如果多年前的那次战斗让·和毕摩一对一决斗,他不一定能战胜他。现在这个倔强的人竟以如此方式来哀求他,尽管弗朗索瓦闻出了他满身酒气。
“对不起,毕摩先生,我伤害到您了吗?请告诉我,什么是香火?”
“你们洋老咪是猴子变的还是狼养的?你们的家业不需要父亲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吗?人又不是山上的野狗,日出一窝来后就各奔东西。”
弗朗索瓦站长听明白了,这个毕摩今天说话可不像他从前那么神神叨叨、文雅费解。不过弗朗索瓦站长面对一个男人的眼泪,没有理由不怜悯他、同情他,宽恕他。尽管这或许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成分。
“毕摩先生,请不要伤心了。儿子总要长大的,我们要尊重他们的人生选择。我的儿子也跟阿凸差不多一般大,我当初还希望他去学铁路工程呢,嗯,就像您说的,继承我的事业。但他喜欢绘画,将来想当一个画家。你明白吗?就是那种跟一个流浪汉差不多的职业,如果他不能取得成功的话。即便他饿死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狼还护自己的崽崽哩。”毕摩抽泣着说。
弗朗索瓦不是很高兴这句话,“毕摩先生,您要明白,现在这个世界上,人要比狼更敏捷凶猛,才存活得下来。对不起,火车要进站了,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的话,我得工作去了。”
弗朗索瓦站长摇了一下桌子上的铃铛,一个职员走进来,“送这位先生出去。”面对那个职员有些诧异的眼神,弗朗索瓦站长又补充说:“他误解我的好心了。”
毕摩独鲁站起来,擦干了眼角上最后一滴眼泪,一瞬间就变得像一个重新找到了尊严的人,眼睛里的刀子足以把人的心挖出来。
“你们的心,我从来就没有看错。”他说。
大卡洛斯带上自己的两条德国牧羊犬,一把双筒猎枪,骑上英格兰纯种马,和毕摩独鲁走上了“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这是根据那张神秘的藏宝图的提示而在彝家大山里进行的数次无畏探寻之一。大卡洛斯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那个被这张藏宝图耗尽心血的疯狂美国佬了,他在快要死时才交出了这张地图,那时他已经在八角楼里输光了大卡洛斯预支给他的三万皮阿斯特。这个倒霉的家伙到死都不会明白,八角楼的赌桌是被谁在操控。
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山道上,全身狩猎装束、有马骑、有狗相伴的大卡洛斯常常落在毕摩独鲁的后面,干硬坚韧的老毕摩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千年古藤,愈老弥坚。霜风雪雨、刀砍火烧都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几许沧桑演变的痕迹而已。他穿一双破烂的千层底布鞋,披一件蓑衣,除了腰上别着的一把砍柴刀,背一个竹篾背箩,手上连跟棍子都不拿。大卡洛斯曾经问毕摩,你进山连你们彝族人的火枪都不带,要是遇到野兽什么的,你怎么办?毕摩说,哪一样野兽不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能碰到一只老虎的话,你就碰见我们彝族人的王了。我们都是它的臣民。大卡洛斯心有余悸地说,还是不要让·有这样的荣幸吧。
很多地方大卡洛斯不能骑马,而且娇贵的英格兰纯种马极不擅长走这样的山路。大卡洛斯不得不牵着马,爬行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它就像一个烦人的小姐,反倒成了大卡洛斯的累赘,而他的那两条德国牧羊犬,则常常走得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山道两边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小溪神出鬼没,忽而跌落在悬崖处,忽而钻入地下,不见了踪影。松涛发出野兽般的呐喊,仿佛一千头猛兽即将从密林深处一跃而出。“这他娘的是条什么样的路啊?”
“太阳走的路。”毕摩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说。
“太阳在天上。它的路倒是好走。”
“你得紧跟太阳的步子,才可以走出这片森林。”
“当然了,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谁落到了太阳的后面,谁就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大卡洛斯气喘吁吁地说。他发现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像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毕摩了。“可是,可是我们是走在蟒蛇走的路上吗?我们会遇到那个能把人一口吞掉的大家伙吗?”他不能不想起修铁路时那个倒霉的美国人汤姆。
“不是走在蟒蛇的路上,而是走在蟒蛇的季节里。”毕摩说。
“蟒蛇的季节?”大卡洛斯嘀咕道,“真不明白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个该死的季节的。”
“我们的季节,上应天上的太阳,下合地上的动物,万事万物和谐,该播种时播种,该收割时收割,像你们的火车一样准时。它从来就不是可诅咒的,到了山头上你就明白了。”
他们终于爬上了一座海拔约三千多米的高山,那时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一根竹竿那么高的距离。大卡洛斯用望远镜可以看到远方的铁路像一条弯弯绕绕的肠子,在山峦叠嶂中盘绕,此刻连他也不能不感叹:这险峻壮观的高原,当年是如何把铁路修进来的?
他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带他来爬这样高的大山。毕摩只是按照他提供的那张藏宝图的局部说明,带他走“蟒蛇年蟒蛇月太阳走的路。”毕摩说,我们走到那里,就会看见了。至于会“看见”什么,毕摩没有说明。用他神秘莫测的沉默让·卡洛斯不得不相信,他会有所发现。
山顶上面朝东方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平地,毕摩去到山坡下砍来一抱竹竿,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晚了,等明天的太阳给我们另外的说法。”
“什么,住一晚?”大卡洛斯有些为难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你出来时又没有告诉我会在野外露宿。”
“有了火种,哪里不可以住?”毕摩不当回事地说。
“可是,毕摩,我们有麻烦了,我带来的火柴刚才被那场大雨淋湿啦。”太阳下山后,大卡洛斯明显感到山风冷硬起来。
“嘿嘿,你们洋人可以用火来开动火车,却不晓得在这荒天野外咋个用火烤熟一块土豆。”毕摩从怀里又掏出了两块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火镰石,找了一个背风的凹地,拢了一小堆树叶和枯枝,用火镰石相互“嚓嚓嚓”划了几下,几颗火星飞落下来,树叶堆上冒出一缕青烟。
大卡洛斯笑了,“你可真是一个聪明非凡的毕摩。”他由衷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被你们当笑话看的人。”火燃烧起来了,映照出毕摩一张落寞、孤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