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好像全世界的人爱情都卡壳了。”大卡洛斯听他兄弟说,凯蒂·卡洛斯神经濒临崩溃,成天跟小卡洛斯闹着要回法国,否则就要跟可怜的小卡洛斯离婚。
“老兄,我看不是卡壳的问题,是死亡的问题啦。”小卡洛斯灰心丧气地说。
“前些天我听弗朗索瓦站长说,他夫人也闹着要回法国,说再在碧色寨呆下去,人都会给逼疯了。真不明白这些娘们儿是怎么想的,如今这个世界上,还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这么舒适的地方。”
“这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是男人们角逐的战场,而女人们,没有繁华的大街,没有时尚品商店,没有体面的社交圈子。就像凯蒂·的,挣那么多的钱,却永远只能赶巴黎时尚生活的末端,连香奈儿最新出来的女式帽都买不到。”
“那你就陪她回一趟欧洲,就当休个假吧。”
“不,谁喜欢回去就走她的,我才不奉陪了呢。”
小卡洛斯在一年前已经陪夫人回过一次欧洲了。在碧色寨生活的西方人一般都将孩子寄养在欧洲的亲属家,去年小卡洛斯是陪凯蒂·法国的岳父母家看望他们的女儿。但那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回国探亲之旅,即将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让·争的风云堆积在每一个欧洲人的眉头。他在欧洲两个多月,竟然没有看到几天晴朗的天。即便是回到克里特岛,面对曾经的故乡,他这个少小离家的天涯浪子,已经找不到一丝故乡的亲情,更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一个位置。他像一个去到繁华都市的农民,言辞木纳,举止笨拙,脑子总跟不上别人的机巧,不但在社交场合上被人轻曼,和儿时的朋友们也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在已经陌生的欧洲,他方觉得碧色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他才不能自持地怀念碧色寨明亮的阳光,青翠的山岗,悠闲的生活,纯朴的人们。在欧洲任何一座城市,他都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在碧色寨,就像多年前他哥哥说的,他们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爷,而且是生活成功的殖民者,事业发达的商人。
这可能是几乎所有在碧色寨淘金的西方男人们的感受,他们在这里有舒适的生活,有带花园的洋房,有不受战争困扰的宁静。他们是生活在这个混乱世界的真空中的一群人,二十多年前的一条铁路让·们有了一条固定的人生轨道,悠闲雅致、从容不迫。碧色寨车站铁路的东边简直就是一个欧洲的小花卉植物园,亚热带地区温暖湿润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地,让·物葳蕤、花果不败。人们还开劈了一块网球场,一块门球场,甚至还可以举办足球比赛。碧色寨的绅士们实在看不出这里的生活和欧洲有多大的差距。
如果以大卡洛斯的生活标准来看,这里甚至比欧洲还更令人惬意和满足。歌胪士洋行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卡洛斯兄弟成为在印度支那一带都有名气的阔佬和慷慨的绅士。人们津津乐道的不仅仅是歌胪士洋行日益扩大的商业领域,也不是羡慕大卡洛斯养的几匹英格兰纯种马,两条德国牧羊犬,而是他的庄园里的一条澳洲鳄鱼,一头本地的豹子,以及一条驯化了的蟒蛇。天知道这些凶猛的家伙怎样和大卡洛斯和睦相处。铁路西边的彝族人传说,他晚上和鳄鱼睡觉,出门和豹子散步,而那条蟒蛇,据说是他另一个兄弟,还能跟他说话哩。当地人除非受到邀请,一般不会来铁路东边的洋人生活区,连他们的牛羊都会自动避开这个山头。因此他们对洋人们生活方式的种种猜测,总是和彝族人的神话传说一样,天上地下,人鬼不分。
大卡洛斯庆幸自己一直没有结婚,因此不会有他兄弟这样的烦恼。他对露易丝小姐的追求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但他并不以此为苦役。碧色寨的西方人总是惊讶于大卡洛斯对爱情的执着,连布格尔神父都为之感动,还以耶稣基督的名义劝过露易丝小姐。人不在教堂里举行神圣的婚配,是不符合基督道义的。大卡洛斯先生过去虽然显得粗俗了一些,也许在修这条铁路时犯下了一些罪孽,但基督的召唤使他慢慢接近于一个纯正的基督徒。亲爱的露易丝小姐,在主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去求得主的宽恕,让·罪的灵魂得到拯救。去年的大旱,是大卡洛斯捐了一车皮的粮食,使附近几个村寨的人们免于饥饿;平常教堂里的弥撒奉献,大卡洛斯先生都是最为慷慨的人。就是耶稣基督,也看见了一个曾经的罪人,在远东的火车汽笛声中得到了拯救。露易丝小姐面对这样的劝解,总是面带微笑地说:“谢谢,大卡洛斯先生得到拯救了,是他的荣幸;只是我的罪孽还没有得到基督的宽恕呢。”
露易丝小姐当然明白自己的罪孽,更知道大卡洛斯的罪有多沉重。她的中国父亲赵师傅曾经告诉她,他的那条瘸腿,就是拜大卡洛斯之赐落下的。当年在人字桥工地上,他们几个劳工被绳索吊到悬崖绝壁下去打钢架基座的铆钉,铆钉打好了,绳索却被大卡洛斯在上面砍断了。赵师傅命大,是唯一的幸存者。露易丝小姐的中国父亲说:“不要让·个家伙碰见我。我在阴间的那些死难兄弟,经常捎话来说,老哥,冤有头债有主,你什么候帮我们报仇啊?”
罪孽感在这一对似乎永不能走在一起的恋人间,留下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一方试图弥补它,而另一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挖深它。大卡洛斯不明白露易丝小姐韶华已逝、芳龄不再,当年铁路工地上像草莓一样鲜嫩的窈窕淑女,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略显臃肿的妇人,却依然固执地拒绝一颗痴情的心。在寂寞的碧色寨,爱情似乎是人们抵御漫长无聊的生活以及排解孤独的唯一良方——即便没有爱情,性爱总是需要的吧?但就是耶稣基督也知道,露易丝小姐做得像一个修女一样好。
耶稣基督当然也知道,碧色寨虔诚的基督徒、热心的捐献人、坚定的爱情守望者大卡洛斯先生,虽然在八角楼里长期养着几个操皮肉生意的洋吧女,但他自己从来不碰她们一根指头。他在碧色寨洁身自好,即便是到蒙自县城去处理商务,也最多和人赌上几局,女色似乎对他没有吸引力。甚至有两次,大卡洛斯应露易丝小姐之邀,陪她到昆明去采购医疗器械和药品,顺带出去散散心。大卡洛斯像一个绅士一般地鞍前马后地效劳,但对露易丝小姐却秋毫无犯。他们住在酒店里,各开各的房间,却在一起喝早咖啡,一起出游,一起去昆明的大教堂里望弥撒,拜见巴黎外方外传教会的主教大人,一起参加在昆明的外国人的社交活动,人们都以为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儿,新认识的朋友甚至还有人称露易丝小姐为卡洛斯夫人。但她从不否定,也不肯定。一次在游览滇池的游船上,大卡洛斯喝得有些不能自持了,趁着微醺的酒意对露易丝小姐说:“看啊,这天堂一样的地方,却漂泊着两个找不到爱情归宿的欧洲人。”
露易丝小姐似乎有些被感动了,但依然矜持地说:“卡洛斯先生,你认为我们会有同一个归宿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大卡洛斯急切地抓住了露易丝小姐的手,刚好来了阵风浪,游船倾斜了一下,将露易丝小姐往大卡洛斯的怀里推了一把。大卡洛斯动情地说:“亲爱的,你只要答应我,回去我就正式向你求婚。”
“唉,晚了。”露易丝小姐在游船平稳了后,离开了大卡洛斯的怀抱。“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她说。
“日子还长着哩,我认为,一点也不晚。而爱情,它永远年轻。”大卡洛斯像一个浪漫的年轻人那样,向着苍茫的滇池水表白。
“看到码头上那些候船的人了吗?他们错过了这一班船,就只能赶下一趟了。每个人的日子都很长,但错过了船期,怎么会有同一个归宿呢?”
“我错过你的船期了吗?我们不是都修过那条铁路吗?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怎么能忘记?怎么能不感恩?”
“卡洛斯先生,你应该知道,感恩和爱情是两回事。而修铁路的那段经历,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了,好吗?”
“噢,我明白了。”大卡洛斯有些沮丧,他望着碧绿的湖水和远处的青山,“露易丝小姐,你也知道,在这样的国家修一条铁路,如果没有强盗的勇气和恶棍的粗鄙,你是达不到目的的。”
“可怜的卡洛斯,我为我们的命运感到遗憾。”
大卡洛斯想,即便我们把自己当成十字军东征的圣徒,但因为东征的血腥,圣徒们就该永远背负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吗?他很想告诉露易丝医生:法国政府在中国修的这条铁路,就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被命运驱赶到前线的小卒而已,犯不着去为国家背负道德的包袱。如果你要恨这条铁路,也犯不着搭进去自己一生的爱情。
唉,这两颗永远走不到一起的心灵,随着岁月的流逝,最后成了两枚坚硬的干果,一个把自己深深地躲藏起来,一个变得麻木不仁了。有时连大卡洛斯自己也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家庭的。
不过,如果大卡洛斯先生乘火车到了安南,那里的女子他是不会拒绝的。而且大卡洛斯几乎每月都要过去一两次,不是去洽谈商务,就是去会他的情人——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传说大卡洛斯在安南的海防有一个情人,但从没有人证实过。一个无聊的夜晚,在八角楼的酒吧里,人们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大卡洛斯对人们说:“我的情人在月亮上。中国人就认为月亮上有个女人,是一个叫嫦娥的女士,她可是个谁都碰不到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