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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微笑(第1页)

这里没有海鸥,唯一的声响是海浪回荡。这一带海岸地势相当平坦,只见过于宽广的天空以令人难以忍受的重量笼罩下来,挤出一切事物的本质,沉沉压得我们全得反躬自省,大海永无休止的喧嚣更加强了抑郁内向的感觉。太阳下山后变得很冷,我轻易就哭了起来,因为那轮冬之月刺穿我的心。异常的黑暗包围冬之月,正是白昼那不似人间的清澈天光的反命题。在这片黑暗中,只要见到一颗星,每家每户的狗便成群嗥叫起来,仿佛星星是不自然的事物。但从早晨到傍晚都有幻觉般的光照遍沿岸,在冷冷闪动的明亮阳光下一切都变了模样,海滩仿佛沙漠,大海是海市蜃楼。

但这海滩从不像沙漠那样杳无人迹,差远了,有时甚至聚集了沉默的群众——三五成群的女人来将晒在竹架上的鱼干翻面,星期天的游人,甚至有形单影只的钓客。有时候卡车从邻近岬口开来开去,在海滩上来来往往;放学后也有孩童来这里打场克难棒球,木棍充当球棒,潮水冲上来的死螃蟹当球。孩童戴着黄色棒球帽,头很圆,脸色很平淡,形状色泽都像棕色鸡蛋。他们一见到我就吱吱咯咯笑,因为我的皮肤是白色加粉红,他们则一律是实用的淡棕。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夜里来的机车骑士在沙滩上留下深深车辙,仿佛在说:“我来过了。”

当夜色阴影浓重落在海滩上,仿佛多年没掸过尘埃时,机车骑士就出动了,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时间。他们在沙丘间用红色木桩标出一条跑道,以惊人的速度穿梭奔驰。他们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时在一大清早,但多半是在星月微光下,猛催油门大声宣告现身。他们留着长发,头发飘在身后有如黑旗,美丽一如《奥菲》那部电影里的死亡前导骑士。我真希望他们别那么美;要是他们没那么美,那么难以接近,我会觉得比较不寂寞——尽管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寂寞。

海滩上满是大海的垃圾,浪潮留下了连大海铁胃都难以消化的、残缺卷曲的透明塑料袋,有裂口的米酒瓶,装满沙子的单独一只防水靴,破啤酒瓶,有次还把一只僵硬的棕色死狗直冲到松树林那里。受天气微妙缠裹成形的松树蹲踞在我花园尽头,干土与沙地交接之处。

松树已经开始结今年的球果,每一根长着蓬乱针叶的粗钝树枝尖端都有略带茸毛的一小团,就像幼犬的小鸡鸡,而去年的松果仍攀着粗糙的树干,但已经摇摇欲坠,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掉落。但整体说来,松树有种顽强的味道。它们将根深深挖进满是贝壳的干土地,在从阿拉斯加一路吹来的狂风中吃力后仰,完全暴露于天气中,却又跟天气一样对一切无动于衷。这十二月的沿海一派漠然,正适合我寂寥的心情,因为我是个生性忧伤的女子,这点毫无疑问。在这快乐的世界,我该是多么不快乐呀!这国家有着全世界最鲜活有力的浪漫主义,认为独居女子应该以寥落凄清、触景伤情的环境来加强她的忧郁。在他们的古书里,我读遍一个又一个遭弃的情人痛切伤心一如玛莉安娜在壕沟围绕的庄园,荒废花园长满鸭跖草和艾蒿,泥墙失修倾圮,锦鲤池被莲叶遮蔽。一切都与女主人的哀愁心境相辅相成,形成一幅动人的寂寥意象。在这国家你不需想,只需看,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了解了一切。

村里每栋老房子都以隐蔽隔绝为要务,饱经风霜、未上油漆的木窗扇通常紧闭,关住自家一片忧伤天地。这种建筑秉持阴郁枯寂的美学,以不断向内退去为原则。房舍铺满薄木板,屋顶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灰霾天气里结冻的浪潮。早上,人们拆下外侧墙板让新鲜空气流通,走过时能看见里面的墙也全是可拉动的门扇,不过是硬挺的纸糊而非木板,你可以瞥见屋内渐次退去的无尽层次,色调偏棕,仿佛一切都曾在若干时日以前涂上一层厚厚清漆。尽管屋内层次可以随意改变,移动门扇形成新房间,但新房间永远跟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反正铺着榻榻米的室内全都一样。

有些围篱的栅栏缝隙较大,有时我能看见围篱内的花园,与季节完美契合得简直像无人照料。但有时候,这些原色木料搭建成的脆弱民居,后院生锈水泵与枯萎菊花组成的静物(或者该说死物写生),弃置在沙滩上逐渐腐朽的渔船——有时候整个村子看起来都像已遭遗弃。这毕竟是弃置的季节,活力暂告悬置,精力止歇一段长时间,要我们培养坚忍精神。一切事物都挂上寂寥的冬季微笑。在我住处破旧的前门外,有一条运河,就像玛莉安娜住在壕沟围绕的庄园;屋后除了那些匍匐潜藏的松树之外,再过去就只有海。冬之月刺穿我的心。我哭泣。

但今天早上我来到海滩,挂着干去泪痕变得僵硬的脸颊在风中皲裂,却发现大海冲上了一份好礼物给我——两块漂流木。一块形状分岔,像条木头长裤,另一块则较大,是发灰磨损的树根,像毛发蓬乱的狮爪。我习惯收集漂流木,放在松树间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然后我自己也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站在一旁,看着永远烦乱的波浪,因为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摆出充满画意的姿态,所以我们都这么美。有时我想象某个晚上那些骑士会在我花园前停车,我会听见他们靴子踩在去年掉落的松果那层易碎地毯上,然后面海那扇门会传来迟疑的敲门声,他们会恭敬沉默等待我出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只是影像。

我的口袋里总沉积着一层粗糙沙砾,因为我去海滩时会捡贝壳放进口袋。绝大部分贝壳都状如圆形雕塑,色如棕色鸡蛋,内面是温暖的乳黄,有一种古典式的单纯。贝壳表面有几乎察觉不出的纹路,形成一种花瓣般细微起伏的质感,抚摸起来也像日本人肌肤那样顺手适意。但也有纯白的贝壳,外层凹凸不平,内面却光滑如大理石,总是相连成对出现。

此外还有一种贝壳,不过比较不常找到。这类贝壳是包头布般的螺旋状,带有粉红斑点,质地非常细薄,大海轻易就能磨去外壳,露出螺旋中心,通常还附有巴洛克式精细繁复的微小钙化寄生虫。这类贝壳是三种里最小的,结构却细致得多。有次我捡起一颗这种贝壳,发现里面有一根干燥的、桃红色的、某种小小海生物的断肢,像一段脱水的记忆。有时贝壳之间会掉落一些鱼,每条鱼都像道家之镜以绝对的纯净反映天空。

这些鱼是从晒鱼干的架子掉下来的。铺满鱼干的竹篾搭在支架上,遍布海滩,仿佛为全县办了一场盛宴,但没人来吃。靠近村子处另有些放满竹篾的晒场,其中一处拴了头羊在吃草。这些鱼亮得像锡,只有我小指大小,晒干后装进塑料袋贩卖,用来增添煮汤的滋味。

村里的女人把鱼铺放在架上,每天都来翻动,鱼晒好后便叠起竹篾,搬进小屋准备装袋。这里有很多这种安静得吵人、肌肉发达、令人生畏的女人。

残酷的风在她们毫无表情的阴沉脸上灼出黄褐皱纹。她们每人都穿深色或灰扑扑的长裤,裤脚扎紧,脚上是橡胶短靴或足趾分岔的袜子,再加上毛衣外套和缝有衬里的宽大棉外衣,看来呈头重脚轻的方形,仿佛被推也不会倒,只是不怀好意地前后摇晃。外衣上又套着一尘不染、饰有粗糙花边的短围裙,白巾包在头上,或者类似修女头巾那样垂下来包住耳朵和喉咙。她们凶恶又有侵略性,公然盯着我看,好奇中带点敌意,笑起来露出值钱的金牙,双手粗硬像十八世纪为钱打拳的人,那些人也常把拳头泡在盐水里。她们让我觉得不是我就是她们在女性特质方面有所匮缺,我想一定是我,因为她们背上多半有一团有生命的突起,外套底下背着婴孩。村里看起来似乎只有女人,因为男人都出海了。每天一大早,我会出门去看闪闪烁烁的渔船灯火,船下的海水在即将日出的时刻变成深紫。

暴风雨过后的早晨潮湿有雾,看不清海平面,水天连成一气,风与潮水改变了沙丘的轮廓。湿沙颜色深如棕色奶油软糖,又比软糖更扎实而柔软,我仿佛走在一锅奶油软糖里,在甜点王国散步。潮水留下一条条发亮的盐粒痕迹,强而有力地将岸边形塑成悬崖、港湾、人海口似的抽象曲线,一如阿普雕塑的曲线坟冢。但暴风雨本身就是吵闹的音乐,把我住的房子变成风神的木琴。风整夜敲打每一片木板表面,房子就像个共鸣箱,即使最静的夜里,在松树间轻声沙沙的风也会溜进纸窗。

有时午夜骑士的车灯会在窗扇上画出明亮的象形图案,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当我独处在异常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车灯、听见引擎隆隆,我有点害怕,因为那时他们像是被否定之光的子孙,从海里直驶而来。而海正如黑暗一样神秘,也是夜的完美意象,因为海是有人居住的这半已知世界的倒转,正如夜晚。不过夜之国度里也住着许多不同的居民。

他们都穿满是钉扣的皮夹克和高跟靴。这身虚华行头不可能是在村里买的,因为村里的商店只卖实用物品如煤油、棉被、食品,且村里的所有色彩都微暗而暧昧,如饱经风霜的灰暗木头,没有生命力的冬季植物。有时我看见柳橙树结着累累金球仿佛魔法,却更对比突显出其余一切的静止端肃,共同组成寂寥的冬季微笑。下雨的夜晚,若有足够明亮、足以刺穿人心的冬之月,我常会满脸泪痕犹湿地醒来,于是知道自己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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