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他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秘报。他认真仔细的阅读揣摩了这些秘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的气氛在弥漫。这些秘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秘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的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秘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便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浪头,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秦孝公没有把这些秘报和自己的判断告诉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判断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理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理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经验,掌权之后能否还象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长史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眉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
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
臣拟对犯罪刁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 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呢?”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家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的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便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便毫不犹豫的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
“好。说得好。我们是不谋而合呵。”秦孝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监已经赶到郿县。卫鞅正在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翻阅户籍简册,见景监风尘仆仆的走进,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便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便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的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吾卿:刁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的说:“君上明察,左庶长可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然从来不是君上也。”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便匆匆用饭。卫鞅道:“长史暂且留在郿县几天,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