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一屋子老老少少,却仿佛都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她也只得强作坚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方勉强镇定下来,开口宽慰众人道:“大家不要害怕,即便是真的交战了,咱们这里是租界区,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况且听枪炮的声音离得也很远,大家先不要自己乱了方寸。剑钊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我们先静观事态变化再做应对。。。。。”
她的话尚未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却在那一刻哽住了声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的丈夫自夜色中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坚毅沉稳。
她身上那些名为坚强的重重的壳,开始一块一块的脱落,她看着他,那些因父亲而起的焦虑害怕,因时局而生的不安惶惑全都交织在了一起,心绪复杂百转,却又奇异的有一股心安自心田缓缓漫出。
她感觉到了自己脸上有些濡湿,怔了一会方意识过来,急急的低头就要抬手去擦。
然而更快的,他略微粗粝的指,却已经缓缓试去她面上的泪,他将她搂到怀里,声音微紧,却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别怕,有我在。”
他的大衣上面还带着冬夜的寒意,可是无端的,她却觉得心底安定平暖了下来,她缓缓的点头,纵然依恋,却毕竟此刻身边围了太多的人,于是便轻轻从他怀抱当中直起了身子。
她抬起眼睛正要看他,然而更先一步,却是看到了他身后,门外阴影里的颀长身影,静静的面向满室光亮和他们相拥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
夜色太浓,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第三十五回
纪桓静静的看着那光亮当中的女子,许是起得匆忙,她的长发尚不及绾起,青丝如墨,长眉入鬓,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清澈又明亮。
明明是记忆当中的样子,明明在夜深人静时无数次的出现在他梦魂深处,可是,当她真真切切的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才惊觉,原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珍藏着的记忆,不知何时,已落满尘埃。
别后韶华渡景年,流光催出玉人来。
那如画的眉目,在急急流年中,在另一个人的细心呵护下,已褪去曾有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成长之后的优雅,伴着皎皎气度,与连她自己亦是不自觉的娇柔妩媚融为一体,那一种美,震慑人心。
她靠在那人怀中,象牙白配青莲色滚边的素色暗花旗袍与他的黑呢大氅密密地契合在一起,竟有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他想起了平日里在报纸上见到的她,也总是一身合宜的旗袍,或怡然而立,或伴着那人,唇边含笑,并没有花哨的打扮和太多首饰,然而却是让端庄大方和光彩照人这两种本来相悖的美丽奇异的融合在了一起。
她为着如今的身份,似乎已经将曾经喜爱的洋装和种种精巧装扮割舍,也仿佛一并割舍了从前的那些年少情愫,割舍了所有有关他的过往。
她自那人的怀中直起身来,眼角带泪,眸光中却蕴着心安。
她抬起头,视线却恰好落到他的位置,然后他看着她明显的一怔,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初春的巴黎,含笑给他听的那些诗句——
若我遇见你,事隔经年。
我将如何致你?
以沉默,以眼泪。
事隔经年。
他与她,一个浸在深浓夜色,一个沐着华灯亮色,目光隔着时空,隔着脉脉前尘,又再一次的堪堪相遇,恍然间,只觉过往的一幕幕犹如浮光碎影掠过眼前,盈手难握,终不可追。
“慕桓!”终是他的妻子替他解了这个魔咒,她看见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了声,小跑着迎了过来。
他低眉,对着妻子安抚性的温倦浅笑,复又向客厅当中走来,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看光亮处的那抹清丽倩影,“听枪炮声,像是在闸北的方向,打不到这边来的,大家先各自回房休息吧。
又转身对亦筝道:“准备几个房间给薄将军和他随行的警卫。”
亦筝刚想说怎么叫得这样生疏,却听得薄聿铮淡淡开口,“不用麻烦,我来看看爸爸,顺道接亦笙,公馆那边已经诸事齐备。”
不待纪桓开口,亦筝已经急道:“那怎么行,现在都那么晚了,外面又在打仗,你们就住在这里吧。”
亦笙却是看了一眼丈夫,没有说话。
薄聿铮摇头道:不了二姐,我们的人太多,不便叨扰。况我的公馆也是在法租界内,相隔不远,不会有事的。”
“可是。。。。亦筝还是着急,不由自主的转头去看纪桓。
而纪桓淡淡看向薄聿铮,“时局动荡,没有什么比人身安全更为重要,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太看重了。”
他话语中的双关薄聿铮如何听不出来,他却只是一笑,“何以纪公馆就比我那里安全?”
纪桓眸光微动,却是不动声色的开口:“我在上海立足多年,与日本商行有良好的生意往来,前些日子日本浪人横行之初,我就想办法疏通过关系,如果今晚的战火果真是终日双方在开战的话,那么整个上海滩不会有哪里比我这里更安全——即便没有这层关系,一个普通商人的家里,总是比军政要员府邸引起的关注要小得多,尤其是在战争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