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凌晨,他总要赶在太阳升起前起床,磨炼筋骨打熬身体。在三四岁的时候,龙冉身体颇有些羸弱,难以承受修行的重压,哪怕是最开始的一些简单的训练。
那个时候,每当结束一天的修炼,都是师父用大量药浴来释放龙冉身体深处的疲惫,用种类杂多,不知都是从哪里采摘的上百种药材,混合七八桶冒着热气的鲜血。从星辰在天幕高高挂起,一直泡到繁星寥寥,天光微亮,然后自己从桶里钻出来,洗尽药渣和污垢,再出去跟随师父开始修行,如此周而复始。
这十三年来他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每次都是累到失去意识,醒来就已经躺在药浴桶里。可能是师父照顾得细心,哪怕是数年如一日的艰辛修行,龙冉身体上也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创伤,同时还打熬下了夯实的基础。
当然几年下来,龙冉的身体总算是打下了一些基础,在五年前就不再会因为修行累到昏厥了。但是他师父仍然不会放过他,哪怕身体太过疲惫,也要泡在药桶里进行冥想,但凡有一丝困意,想要睡觉了,细长的竹条就会抽下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将冥想入定替代睡觉的习惯。
现在踏入万象境,虽然没有多久,但是与之前对比,他越来越感到基础扎实的好处,跬步至千里,小流成江河。挽出一个标准的枪花,眼见天地间的光亮越来越多,将长枪放入兵器架,长舒一口气,白气遇冷凝成水汽,飞出一条尺长的白练,手指放入口中,吹出悠扬的哨音。
“咻——!”
昏昏欲睡的小蓝闻声,一个激灵陡然醒转,再一看青石台上,少年已不见身影。一旁山壁上,龙冉几个跳跃就往山顶跃去,小蓝也发出高昂的声音回应,旋即振翅起飞,紧跟少年步伐。
“唳——!”
呼吸间已至山顶,这里植被稀疏,像一个中年男人难以启齿的自卑。少年和金隼的呼吸心跳都无甚明显的变化,这点运动量对他们来说,就是喝水般的易事。
找到一块形状圆扁的大石头,少年盘膝坐下,面朝东方,静待曦和初升的时刻。漫天的云海在眼前翻涌,柔软洁白如棉花,淡薄缥缈如雾泽,这十三年来,没有例外的,龙冉日日观望这片云海。
刚开始只是依着他师父的吩咐,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后来慢慢地,他开始觉得每一天的曦和初升都不一样,每一次都是独特的变化,慢慢地,他喜欢上了这个习惯。
他好像从中学到了一些难以言明的东西,那是一种很玄奥的感觉,不能去形容,但当你去看它,就浮现在了你心头。在这之外,曦和出云海的奇观,教会了他一种宁静的心态,这个年纪的少年哪个不轻浮骜躁?龙冉不同,甚至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他喜深思,善观万物,生性纯良平和,与人为善。
夜色消散,远处的山和近处的云,都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霎时间,云涨风卷,金乌破晓,羲和驱车刺破云海而出,一轮硕大的橘黄骄阳从地平线蹦出,兀一出现,就给这片天地带来了无尽的光与热。龙冉只觉得一晃神的工夫,自己就被光淹没了,凌晨的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暖烘烘的阳光明媚灿烂,洒在身上尤其惬意。
没有沉迷于红日初升的壮阔美景,龙冉运转天元升仙诀,双眼直视朝阳,急忙捕捉那天边随着曦和破晓而出,转瞬即逝的一缕紫气。功法牵引紫气分出一缕纳入己身,紫气由眼纳入,冰冰凉凉的感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便再无变化,紫气进入了体内一个未知的部分,龙冉现在还不清楚。
万象境不可以内视身体,所以功法里的很多描述目前只是想象,什么穴窍、什么经脉、什么灵力……都是模糊的感受,只有到如域境后,才能做到内视己身。在此之前的修炼,都需要万分谨慎,戒骄戒躁,因为相当于要蒙住眼睛过河,其中凶险可知一斑。
如吸收紫气这般的习惯,也是自小养成,日积月累下来,应该是很可观的积量了。但很奇怪的是,龙冉根本感觉不到紫气给自己带来的效果,只是师父一直很重视,宁可牺牲掉一部分修行的时间也要吸收紫气,所以龙冉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自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但对修行很重要的影响。不然师父不会再三叮嘱,还肯拿出宝贵的修行时间来,每天进行这项看不到增益的练习。只不过师父不愿赘言,他也不能直赖赖地去问,显得太不懂事了。
龙冉看过很多书籍,书里有记载,自古便有“紫气东升,鱼肚浮白”的说法。不过龙冉读的书还是太少,对于朝升紫气奇观,只有最基本的认识。
他不懂,为什么只有曦和初升之时,才有一道紫气?
从师父叙述的故事中,他知道所谓的曦和,就是宇宙中一颗硕大的火球星辰,向每个方向辐射无穷无尽的光与热。既然如此,为什么在他看到曦和初生时,才会有紫气出现呢?换句话说,每个地方的人都可以在不同时间看见初升的曦和,紫气是每次都会出现吗?
对这个世界,他还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神秘的故事诱惑着他去解答。
师父可能知道——师父一定知道!不过师父不愿意解释,龙冉心里清楚。师父常常向他隐瞒很多事情,虽然没有明说,但龙冉隐隐约约感知到了。师父养育他长大至今,十三年的相伴,他很清楚师父的脾性,从生活中一些小的习惯,他发现了很多被藏起来的解释。
很多事情,包括龙冉的身世和他的家人,包括他们的来历,师父常常蹙眉叹息、藏着的心事……都是两人之间不提起的默契。
龙冉相信,到了该他知道的时候,师父一定会告诉他的。自己是师父拉扯大的,而且自己还小,很多事情哪怕知道也完全拿不了主见,想来等自己长大了,成长到可以被师父承认的程度,就可以接过师父背负的重担,分担他的心事了。
想及此,龙冉蹭得蹿起,拍了拍武服上沾着的泥土,像岩羚般灵活地攀援岩壁,返回了住处。岩羚峰上少有植物,倒是有几丛绿竹,都是扎根峭壁,历经风雨的好竹子,三座就地取材的竹屋依靠山壁走势搭建。虽然不精巧,却是十三年来,为他遮风挡雨,有一个歇脚安息,他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在门前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冽的冷水,牛饮一大口润醒了心肺,剩下的小半瓢清水,用来清洗面容。彻夜放置的冷水中,夜晚的凉意还未散尽,冰冷的水拍打在脸上,顿时间凉意直达大脑,精神百倍,浇在身体上,晨练后贲起的肌肉蒸腾起热气,霎是舒畅,立马就不困了。
龙冉如法炮制,把小蓝叫了过来,也给小蓝进行了简单的梳洗,只是简单的梳洗仪容,惫懒的小蓝从一早就在那边打盹儿,别说流汗了,连眼都没睁开几次。看向一旁的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十三道划痕,这是他记录下的岁月,是他已经走过的年岁。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今日,是他的整十三岁生辰。
龙冉内心突然有点怅然若失,他一直有这种空落落的不真实感。自记事起,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三年了,他兢兢业业修行打熬身体,有师父教导,有小蓝陪伴,他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每当深夜,每当周围环境寂静到可以一个人聆听内心声音的时候,孤独总是爬上他的心头。就像是明月爬上天窗,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强势地霸占了他的心灵,这种不知名的情绪,让他内心常常怅惘。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情绪,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其实名为成长。
成长的烦恼,其中错综复杂,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轻易能想懂的。师父将他保护的很好,十三年的时光里得以健全的长大,师父可以替他挡住外界的恶意伤害,甚至在十万大山如此凶险的地方,都活得有滋有味,但这个年纪该有的思绪,到底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