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此刻微浓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就像前年他在燕王宫刺杀聂星逸时所见,她也是如此冷然、如此不屑。他曾想到过会东窗事发,想过自己会被拆穿,但依旧无法接受她如此的冷待。 为什么?他莫名地对她想挽留,想亲近?他们明明没有见过几面,没有过多交往,没有深入了解过彼此,但他总觉得认识她很久了。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能够这样瞒下去,他们就能真得成为知己。他甚至不介意异样的暧昧,才总是若有似无地暗示她、戏谑她,只可惜从没得到过回应。
第177章:情非得已(二)
仔细想想,他们相识七年了,彼此的每一次相遇,其实都是他最艰难最窘迫的时刻,而她的出现总是那样及时,给了他一丝救赎的希望。但他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七年前在楚王宫,他威胁她救他,亲眼见证她和楚璃的第一次相遇,心想这世间还有如此聪明而单纯的小姑娘,能一眼发现他的存在,却辨别不出毒药的真假。虽然她是被迫救他,楚璃也是被迫放他一马,但他仍旧心存感激。 后来过了很久,他都不曾想起过她,直至燕楚交战的消息传来。当时他突然忆起过往,猜测她作为和亲公主,处境一定糟糕透了。但没过多久,他又听说她回到燕国入道修行,病逝在了房州。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曾心生遗憾,遗憾自己来不及报答她救命的恩情。 直至前年四月,他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心里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宁王说要接他回宫之时,他曾万般抗拒,只想用杀戮来平复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悲哀。恰好这个时候,聂星痕通过宁王找到他,给了他一单刺杀的生意。他告诉宁王,这桩生意他接下了,倘若他能平安归来,就回宁国做王孙;倘若他死在燕王宫,则一了百了。 到达燕国王都时,他还专程去过一趟千霞山,去看过青城公主的陵墓。所以当他在行刺的晚宴上看见她时,他根本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尤其,她就坐在聂星逸的旁边,坐在王后的位置上!当时的形势根本不容他多想,他只能不停地制造杀戮,但却无法像往常执行任务一样冷酷,下手时也总是有所顾忌,无法用尽最残酷的手段。 不过还好,他还是如约完成了任务。跟随宁国使团离开燕王宫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知道她一定不是燕王的血脉,才能假死做了聂星逸的王后。 当时的他,正处于最迷茫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前程和身世难以接受。可想起还有那么一个姑娘与自己同病相怜,甚至比自己更加悲哀,他才感到一丝安慰。他想起聂星逸拿她挡刀,想起她将聂星逸踹下丹墀,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有多么憎恶燕王宫,多么憎恨这个枕畔人。 有时人的决定就是这般微妙,也许会为了某个人的一句话、一个手势,轻易改变宿命的抉择。于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满身血污的杀手,因为与她的同病相怜,而下定决心去争取更好的前程,去摆脱无尽的杀戮。 他向宁王讨要了一年的自由,去看遍九州风景,也计划去燕王宫解救她。他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回报的救命之恩。可他打听之后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个聂星痕。 当燕王废后的消息传来时,他觉得这样也好,聂星痕虽然杀了楚璃,但好歹是真心喜欢她,真心对她好。她在燕王宫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下半生。 而至于仇恨这种东西,他作为一个杀手见识了太多,他早就明白,这世上所有的仇恨终有一日会消失不见。似聂星痕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迟早会忘记过去,会接受现实。 心头最后一桩牵挂了却,他决定提前结束一年之约,去宁国做他的王孙殿下。可谁知他刚走到姜国境内,便遇上了重重追杀。谨慎起见,他没有向墨门求救,唯恐泄露行踪反遭暗算报复。 他独自一人,利用从前在江湖上的人脉,查出这批杀手是宁国魏侯派来的,而经手人正是姜国国士云辰——一个长得极像楚太子的人。当时云辰刚与宁国接上头,人却还在姜国,最方便在姜国境内截杀他。魏侯也晓得一旦让他进入宁国地界,宁王和墨门的势力便会保护他,所以魏侯给云辰下了死命令,务必让他死在姜国。 他在姜国被困了两个多月,期间璎珞不知怎地得到消息,赶来助他一臂之力。两人想要利用十万大山的地形躲避追杀,奈何被杀手发现了意图,将他们拦截在十万大山的脚下,姜王后刚刚赐名的小城:落叶城。 他只好包下全城的客栈,每晚与杀手们斗智斗勇,玩起捉迷藏——直至微浓的出现。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六七年来她根本没什么变化,容颜未改,心性也未改,仍旧是那番模样,眉目看似清冷,实则内心澎湃火热,重情重义。 他很快发现她身边有高手围绕,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试图接近她,故作孟浪的样子。当得知她要穿越十万大山时,他更是窃喜,甚至盘算着要如何将她引去宁国,与他结伴而行。 倘若不是璎珞的拆穿,他会把自己那阴暗的一面永远隐瞒下去。更不想告诉她,他就是六年前在楚王宫的那个盗剑人,那个利用过她、只会东躲**的盗贼。他想用新的身份接近她,或是从无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或是风流倜傥的宁国王孙,期待她能将他引为知交。 但是一念之差,他还是再次利用了她去探究云辰的身份。他给她制造机会,设法让云府搬到她隔壁,暗中窥伺她与云辰的一举一动。当她否认云辰是楚璃时,他大喜;当她提出要离开黎都时,他又是失落。 身为一名出色的杀手,他的七情六欲一直很淡薄。即便面对璎珞热烈的追逐,他也一直能够保持冷静,为她好,也为自己。 但对于微浓,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要说是爱情,看过他母亲的遭遇之后,他早已不相信;要说是友情,他又自认根本不需要朋友。 怜惜、愧疚、感激、感同身受……他不敢说能为她豁出性命,也绝不是想要据为己有。他只知道自己愿意帮助她,保护她,看她过得更快活。 也许,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个人,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于是便想去了解、去感受,而这种感情无论男女,无关身份,没有能够解释的缘由。 只可惜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变成他的一厢情愿了。他最失败、最不堪、最龌龊的一面,终于毫无保留地被她发现,被她唾弃。他对她的其它感觉,终是因为他的愚蠢而被堵在心口,再也无法说出来了。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更没有脸面再去追问云辰的身份。当务之急,他要考虑如何把她们两人弄出来,洗脱罪名。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请求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按照我说的去做,让我把你和璎珞保出来。”他唯有恳切说道。 微浓沉默片刻:“你把璎珞保出去就行了。” “不是你想得如此简单!”他只得耐心解释:“宰相淳于叶被告发私通燕军,是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并设计引出同党和潜伏在宁国的细作。我不晓得是不是巧合,你们两个闯进云府……总之此事非同小可。” 淳于叶私通燕军?云辰亲自请命捉拿?微浓听到此处大吃一惊!堂堂宁国宰相,为何私通燕军?无论真相如何,云辰对外的身份也是淳于叶的亲孙儿,孙儿请命捉拿祖父!这……岂不是要落下个六亲不认的名声? 可云辰就是楚璃!楚璃与淳于叶当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他为何要对淳于叶这么做?难道淳于叶真得私通燕国?还是说,淳于叶和楚璃是一伙的,牺牲自己来成全楚璃的新身份?或者是有什么别的苦衷? 微浓越想越觉得心头一团乱麻,早已忘了自己还身陷险境,只一心猜测云辰的想法和苦衷。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燕国人,又是废后,被指为燕军细作证据充分;而璎珞是个女杀手,拿钱卖命,更有可能被雇为细作!”祁湛显得忧心忡忡,忍不住再劝:“如今我都没有完全的法子能保你出来,你还在犟什么?” 微浓听了这番话,已经想到了其中凶险,但还是不肯接一句话。 祁湛见状彻底懊恼起来,忍不住戳穿她的心思:“你在等什么?等云辰来救你?他若能救得了你,还知会我做什么?你就是再恼我恨我,至少也要出去再说。你若冤死在这上头,还怎么查云辰?” 不可否认,祁湛这番话,成功捏住了微浓软肋。她终于妥协了,冷冷清清地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亮出你的真实身份,修书给聂星痕。”祁湛快速说道:“如今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事关重大,唯有双管齐下。我在这里斡旋,让聂星痕也想想办法!” “不!”微浓断然否决:“我不会向他求救的。” “你怎么如此固执?”祁湛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微浓却是沉吟着道:“倘若你救不出我两,就设法让我见一见宁王。” “你要见宁王?”祁湛唯恐她一个不留神,会顶撞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祖父,适得其反。 岂料微浓很是冷静地道:“你先去求他放人,倘若他不肯,你也不要过多为我说话,否则会惹他反感。你只要设法让他见我一面即可。”
第178章:情非得已(三)
翌日早朝之上,云辰叙说了昨夜发生之事,将两名女细作如何夜探云府、如何在书房内室偷摸搜查、最终如何被捕之细节,一一向宁王禀报。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好似已笃定了微浓和璎珞就是细作,是淳于叶的同党。 宁王询问他该如何处置,他只说了两个字:严惩。 这令朝上众臣都是心惊胆颤,再次见识了离侯云辰的六亲不认。云辰对于至亲祖父都能如此不留情面,何况外人?众人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闲事勿惹离侯。 由于祁湛的身份目前还没有真正公诸于世,故而他并无资格上早朝,虽然许多大臣都已知道了他的存在。早朝散后,祁湛在偏殿约见云辰,打算商讨一下如何营救微浓和璎珞。 “昨夜离侯冒险派人送信,湛不胜感激。”祁湛也不想与云辰啰嗦,便开门见山地道:“不知离侯对此作何想法?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帮她们脱罪?” 云辰闻言,表露讶然之色:“微臣何时给您送过信了?您可是记错了?” 祁湛默然一瞬,笑道:“哦,大概是记错了。那离侯相信她二人是细作吗?” “她二人?指的是谁?昨夜微臣一捉到两名女细作,便立刻交给了大理寺,当时她二人都蒙着面,微臣根本没机会见到样子。”云辰出言笑道:“想必殿下是误会了。” 祁湛“呵呵”笑了两声:“眼下没有外人,离侯也不必迂回曲折了。多耽搁一时,她们的性命就多一分危险。” 云辰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微笑回道:“微臣只管捉人,不管审问,更没资格定罪。殿下若是想救人,该去问问大理寺才对,怎么问到微臣这里了?” 他三言两语推脱得一干二净,令祁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看出他是成心不想帮忙。也许他昨夜真的只是给自己卖个面子?仅此而已? “好吧!无论如何,离侯一片好意,湛都记下了。”祁湛唯有如是说道。 云辰不置可否地笑回:“微臣告退。” 目送云辰远去,祁湛心里的焦虑又多了一分,只得硬着头皮去谒见宁王,抱着最后的希望。 每日早朝过后,宁王都会约见三五个大臣议事,今日却一连见了七人,议的事也尤其多。待到人散之后,已是午膳时分,祁湛唯恐耽误宁王用饭,惹他不快,于是只好又等了下去。这一等,索性连宁王午憩也等过去了,直至未时末才见到圣驾。 其实宁王年事已高,入眠越发减少,午憩也不过是小半柱香的功夫,根本不会这么久。祁湛心知是昨夜探监之举让宁王知道了,才故意这般拖着自己,故也不敢多说什么。 幸好宁王还知道心疼孙儿,见了他也没再打马虎,直接撂出话来:“昨夜那两个女细作,你认识?” “认识。一个是孙儿的朋友,一个是墨门的师妹。”祁湛半真半假地回道:“她两人与离侯有些误会,才挑了昨夜想去找晦气,根本不知淳于叶的事情,也绝对不是什么细作。” “哦?怎么和孤听到的不一样?”宁王鹤发松姿,精神矍铄,一脸的精明之相:“孤可是听说,她们两人与云卿的关系,非比寻常。” 祁湛一听此言,暗道糟糕。倘若宁王真听到这风言风语,那微浓璎珞的性命,就和云辰绑在一起了。云辰死,她们也得死;云辰生,她们还未必能生。也就是说,自己要救她俩,必定要先替云辰说话! 这个计策真是高明!难怪云辰不肯帮忙!祁湛心中将云辰狠狠骂了一遍,面上则是无奈表示:“这是假消息,她二人与离侯有些嫌隙,没有私交。” “听说她们住在建章坊?宅子是你安排的?”宁王又问。 祁湛心里又是“咯噔”一声。他刚说过微浓与云辰有些嫌隙,眼下若承认宅子是他置办的,就说明微浓和璎珞是他派去的,怎么听都像是他在故意挑衅云辰!更进一步,是他在故意陷害云辰! 怎么像是给自己下了个套?祁湛心头忧虑,只好回道:“这只是个巧合,孙儿给她俩安排宅子时,离侯府上还未失火,孙儿也不知离侯会搬到她们隔壁。真要说起来,她两与离侯的嫌隙,正是从那时发生的,这也是孙儿的罪过。” “原来如此,难怪你紧张。”宁王负手笑着,在丹墀上慢慢踱步:“你也不小了,如今既已认祖归宗,也该娶亲了。听你方才那口气,这两个女细作,都是你的红颜知己?” “他们不是女细作,也不是孙儿的红颜知己。”祁湛唯恐徒惹是非,想了想,回道:“一个嫁过人,曾多次救过孙儿;一个出身墨门,是孙儿从前的师妹。两个都是好人,也从未想过要伤害离侯。” “可是云卿分明对孤说起,她们两人在云府书房、内室偷偷摸摸,似在翻找什么东西。”宁王故作担忧之色:“湛儿,你莫不是被女色利用了?她们这是在利用你迫害云卿,更甚是在暗中营救淳于叶啊!” “这……这不可能!”祁湛忙道:“离侯与她二人有嫌隙,自然会往坏处说。孙儿敢以性命担保,她们绝不是燕国细作,更不懂朝中之事!” “瞧你这样子,还说不是红颜知己?”宁王颇具深意地笑了起来:“你都这个年纪了,身边有几个女人也是正常,何必瞒着孤?” “您误会了,真的不是!”祁湛亟亟解释道:“她们两个都对孙儿有恩。如今平白受了这冤屈,孙儿不能坐视不理!” “可单凭你一面之词,孤也不好妄下判断。若是将人都放了,未免有徇私之嫌,难以堵住悠悠之口,也让云卿等人寒心啊!”宁王一副为难的语气,虽然他面上并无为难之色。 祁湛听出来了,宁王这是在故意为难他,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再与宁王相周旋,只得服了软,直白问道:“到底孙儿要怎么做,您才能网开一面?” “听你这般语气,孤倒像个不近人情的祖父了。”宁王作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方才回国,大约还不适应孤的做派。孤从不徇私,向来公事公办,若非如此,你那不成器的父亲也不会被孤压制得抑郁而终。” 祁湛没有想到,宁王竟会直接将宁太子的事承认了。数十年来,坊间一直有传言说,宁太子也曾励精图治努力上进,奈何天赋不高思虑不足,宁王交办的差事频频出错,以至于总是被训斥。久而久之,宁太子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