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离开了大牢。
马文平走后,一只乌鸦从大牢狭小的窗户飞了进来,停在莫予初的肩头。莫予初伸出手,温柔的抚摸着它的头:
“如今我大仇得报,生或死已并无区别。你也该飞往旷阔的天际,追寻你的自由。”
乌鸦黑豆子般的眼睛看了莫予初好久。之后乌鸦扇动翅膀,飞离了大牢,飞离了刑部,飞离了京城。
一旬后,京城布告墙上,贴了一张告示,百姓们纷纷围过来观看。上书:
淮王刘夯,经三司查实勾结蛮族陷害忠良,致忠武侯及膝下三子,八万莫将军将士战死疆场一案,证据确凿,理应诛九族。但淮王满门已被莫如初屠杀,故不再追究。罪犯莫予初,杀害亲王,灭其满门,罪不可诉,但其平乱蛮族有功,功过相抵,剥夺其护国大将军名号,贬为庶民,流放千里,终身不得入京。
到此,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的淮王案,算是结案了。百姓们无不唏嘘感叹,那位有勇有谋,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为了复仇就这样赔上自己的一生。流放千里与判斩首又有何区别?流放路上危险重重,又有几个是能活着到目的地的?从此,再无护国大将军莫予初。
流放前夜,皇帝召见了莫予初。身穿囚服的莫予初被带到御书房,一身明黄袍子的皇帝,正在批阅奏章。此时的莫予初已经没了女将军的凌厉,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皇帝抬眼看向跪在书案下方的莫予初,眼神依旧平静,语气温和:
“婉语啊,朕曾和你说过,安心留在京城,好好过日子。你便不听。你这执拗的性子真是随了你的父亲。”
见莫予初不答,他也毫不在意继续说到:“朕在位二十余载,经历多少大风大浪登上的九五之座,看人看事,从未走眼。朕,年事已高,未雨绸缪,总是有益无害。希望你,莫要怪朕。”
听到这,莫予初终于有了反应,她错愕的抬起头,与皇帝那双平静的眼对视。皇帝也不躲闪,就那样由她看着,良久之后,莫予初轻笑一声,双手扶额跪地行礼:
“民女莫予初,谢过陛下。愿陛下与天长寿,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朕都答应。”
“民女唯有一愿,临走前想去父母兄长坟前祭拜。”
“朕允了。”
“多下陛下。”
离开御书房,莫予初心里惆怅万分。自古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她怎么就觉得皇帝特意赐婚让她嫁给淮王世子刘澈,只是愿她好好过日子呢?原来皇帝早就知道,知道淮王通敌,知道淮王想反,也知道她得知真相必定会亲手杀了淮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她还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还是要谢过皇帝的顺水推舟,不然要杀淮王,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新婚那晚莫予初还在奇怪,淮王府的暗卫都去了哪里,现在她明白了。
程老将军站在刑部大门前,等着从宫里出来的莫予初。他如今无官职在身,除了皇帝亲召,是不能进宫面圣的。等了一个多时辰,他看见了被押解回来的莫予初。他连忙上前,掏出几锭银子塞给负责押解莫予初的狱卒:“劳请几位官爷通融,我与莫将军说几句话。”为首的狱卒掂了掂手里的银子:
“你只要一盏茶的时间。”说完他向其余人使了个眼色,几人走到五米外等候去了。
“程叔。”莫予初展开笑颜,看向这位父亲的挚友,也是她的师父。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应了你。”程老将军叹气:“从你上战场,我就提心吊胆。终于盼得战乱平息,你平安归来。可你…哎。罢了罢了,你和你父亲一样的性子。”
“程叔,婉语多谢您的教导之恩。今生无以回报。”说着莫予初双膝跪地,给程老将军磕了个头。
“快起来,”程老将军立马扶起莫予初:“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老夫能帮的你尽管说。”
“我向陛下求了恩典,明日走前可以去父母兄长坟前祭拜,劳请您帮我个忙…”莫予初靠近程老将军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程老将军听完,眼神先是错愕,然后变得哀伤。他沉默的点点头。
“程叔,就此别过。”莫予初向程老将军行了个军礼,转身向几名狱卒走去。
望着莫予初走进刑部的身影,程老将军在刑部门口又站了很久。深深的叹了口气:“不愧是将门之后。”转身离开此处。
流放当日,被士卒押着的莫予初来到了父母兄长坟前。她一一上了香,祭了酒,烧了纸钱。她跪在父母坟前,一边磕头一边低语:“女儿没有辜负您们,没有辜负兄长,没有辜负莫家军,没有让大家白白含冤。大仇已报,边境也已太平,女儿对得起莫家列祖列宗,对得起边境百姓,如今死而无憾,这就下来与你们团聚。”
说完,她一把抽出程老将军事先藏在坟边草丛里的银色长枪,准确无误的插进自己胸膛。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太突然,守在一旁的士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冲过来的时候,银色长枪已经穿过心脏洞穿了莫予初的胸膛,鲜血侵染了囚服,在坟前绽开成一朵朵娇艳的花,似盛开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
生命的最后一刻,莫予初终于等到了京城的第一场雪,飘落的雪花中,她仿佛看见了熟悉的将军府,她的父兄正在院里堆雪人,她的母亲正在围炉边煮着姜汤。他们看见了她,大兄亲热的喊道:
“小妹回来了?快快过来,就等你来打雪仗呢。”母亲眼神慈祥的看着她,父兄亦都是一脸疼爱模样。
这一刻两行清泪从躺在地上的莫予初眼角流出,嘴角带笑意,她最后呢喃:“父亲母亲,三位兄长,我,回来了。”
一只乌鸦停在坟前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黑豆子般的眼睛静静盯着渐渐失去生命气息的莫予初。直到那个人儿,眼里再也没了光。莫予初死了,她没死在纷乱的战场,却亲手用自己那把杀敌无数的银色长枪,了解了性命。
一直追随着她的乌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它可以吃她的肉了。可是乌鸦却哭了。它哇哇哇的叫着,叫到黄昏,叫到深夜,叫到它的嗓子嘶哑,叫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乌鸦看向那早已没了尸体只留一朵朵血迹开出红花的空地,它展开翅膀,飞向高空。这一次,它是真的飞远了。
听说有一种鸟,天生没有脚。它们或是一直飞翔,或是在云层中停歇。它们每次坠地,便是生死决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