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他的手轻了些,但声音却无比坚定地响在我耳边。
这人还真是霸道,我想死你也不让?你要真有本事就先把自个儿救了再说,又何苦困在轮椅上任人宰割。我刚想笑话他两句,却只觉得他突然整个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清楚。
正在疼痛加困惑中,却忽然感觉他身体动了动,运指如飞,以极快的速度点了我背后的几处穴位,片刻的疼痛之后,我明显感到血流速度减弱,背后痛与麻的感觉却迅速蔓延。
“去找人来。”朱离的声音冷冷响在耳边。
“少爷,你居然可以……”是陈伯的惊喜交夹的声音,片刻之后又道,“少爷,如此恶妇,您何苦如此……”
“你若不去,我便抱着她亲自去找人,不过她若死了,你也不用活了。”
刚才还夸他有仁义之心呢,这会儿竟让跟了他多年的忠仆给我陪葬,这是什么人啊。他忠心护主,我自己找死,谁也不怨谁,我想开口,却力不从心。
不过第一次听他这般冷的说话,比对我那句“住口”还冷上几百倍,而且隐隐夹杂着雷霆般的怒意。明知道不是对我,但冷意却向着我的四肢蔓延……
“我知道很痛,你累了,先好好睡一会儿吧……一切都交给我。”他低头伏在我耳边轻声开口,那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坚定自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情绪和语气。说话间,他双臂有力地将我从半跪的状态稳稳地抱到他腿上,小心地不去触碰我的伤口。
我只觉得他的手,在我颈后的某一处一拂……随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而我最后的一个闪念就是,这个混蛋——居然真的会点穴!
痛,很痛,痛不欲生!
我小时候身体一向不太好,每逢季节交替,轻则感冒发烧,重则肺炎,还有一次引起了急性肾炎,一次是病毒性心肌炎。
但细数历次生病,却哪次也没这么痛。
不过,每次生病,老爸都会守在身边,一遍遍给我擦汗,一次次给我喂水喂药盖被守夜。可是……再没有了,爸爸再不会出现在我身边了。说来也奇怪,从我二十岁那年之后,我竟真没再生过病,也许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都知道,我生了病,却再没有那熟悉亲切的笑脸,再没有那温柔温暖的大手,再没有那宽厚有力的臂膀——是的,这世上最爱我最疼我最关心我的那个人去了,我从此没有了生病时被呵护的温暖和幸福!
爸爸死于肺癌。他是一所市属大学的中文教授,他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与人吵架生气,为人一向谦和有礼、与人为善,我猜他的病因是心理长期郁结,忧思过度、压抑隐忍。而身为全国知名权威胸外科专家的妈妈,不但没有亲自给他诊断和做过手术,甚至是在他去世后一周,才回到了家里。
是的,全国知名权威胸外科专家——妈妈得过全国劳动模范奖,得过五一劳动奖章,得过三八红旗手,得过白求恩大奖,得过各种各样的荣誉,但这全是她用抛家舍业的辛苦换来的。我出麻疹时,她在科索沃,我得肾炎时她在云南义诊,我得心肌炎时,她在索马里,爸爸得癌症晚期性命垂危时她在印尼!
从我有记忆起,我一直都是和父亲相依为命,一年能见到妈妈两三次已是不易。我的所有的家长会是爸爸开的,我的古代诗词文章是爸爸教的,我三脚猫的古筝是向爸爸学的,我的一手颜体字是跟爸爸手把手带出来的……而唯一一次妈妈给我拿主意的,是高三的填报志愿,她坚持要我报考医学院。
当时爸爸沉默了良久,终是缓缓开口:“像你妈妈那样,当医生,治病救人,是件好事……”
我当然知道治病救人是好事,但我就算当了医生,也绝对不会像妈妈一样!她是一个好医生,一个冷静得近乎于冷酷的一代名医,却永远成不了好妻子好母亲好女人!
所以,从我决定报考医学院,从我决定要当一名医生开始,我就下决心,不当妈妈那样的人!我一定要好好爱我的家人,爱我的病人,爱所有值得去关心和爱护的人……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爱我的爸爸,我这个世上最应该爱的人,也没来及得学业有成去救他,他……就那样突然离我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记起了这一切,是因为人之将死么?穿越到了古代,我曾偶然有过闪念,反正在现代的家里,没有了爸爸,便没人在意我的死活,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天,妈妈会在百忙之中偶然想到她还有一个女儿在自生自灭,而那时的我……要么肉身已经腐烂,要么就是被我霸占了身体的主儿跑到了我现代的身体——不知道那时,她会做何感想。
或者,勾起这一切回忆的,只是那只宽厚而温暖的手。就像记忆里爸爸的手一样,轻轻贴在我的脸上,为我拭去颊边的泪和额上的汗,为我把贪凉的手轻轻掖回被中,为我喂水喂药……是爸爸么?
爸爸,你走之前一遍遍拉着我的手,抹去我的泪,告诉我,不要哭,要笑,要用微笑去面对今后的生活,要把你的那份快乐和幸福活出来——是的,爸爸,我在努力!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听您的话,一直笑着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境,哪怕是误会、委屈和伤害!哪怕是生离的悲伤和死别的痛苦!
可是,爸爸……我真的,好想您!好想像小时候一样,累了,病了,痛了,委屈了,就在您的怀里好好的大哭一场!
现世报
我忽然怀念起在现代的家,无论是与父亲共同生活过的充满无数回忆的家,还是自己在医院附近租住的那间小小房子——在那里,虽然我是寂寞的,但我至少是安全的,不必整日勾心斗角,不必整日担惊受怕,不必明明没心眼儿还偏偏与人玩心眼,那岂不是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么?!
我怔怔地望着周围的一切,真是讽刺啊。人说风水轮流转,果然不假,前日“我”还睡之高床,享之华服,朱离被困于斗室受人欺侮折磨,今日便换了天上人间,轮到我睡草棚了。
春天还没有青草,鼻端是淡淡的干草的味道,所幸这朱离不曾把我丢到原来白晴折磨他的阴冷斗室,也没把我扔在充满了马粪牛粪味道的某圈里面,这里虽是草棚,但总还干燥干净,透着半掩的窗子还能看到阳光斑驳的疏影。而且干草之上给我铺了厚厚的褥子,身上也还有暖和的棉被,这种优待我也应该知足了,相比之前那位那么对待朱离,这朱离也还算有良心了,我又能苛求什么呢?
我用没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另一个肩膀,伤口虽然痛,但还能够忍受,而且,凭感觉似乎包扎的还不错。我原本以为这一刀就算没让我丧生于古代,怎么也得给我弄个半残吧,现在至少受了伤的胳膊还有痛感,而且手指也还能曲张,到底是件好事。
我侧卧在干草之上,望着能够微见天光的棚子,祈祷这段时间可千万别下雨。不都说春雨贵如油么,这么金贵的东西,要透着露天的棚子漏进来,我这伤可就真是雪上加霜了。虽然我也曾想过把命搭给朱离一了百了,可我不想死得太恶心太痛苦,看在我好心照顾了他好几天的份上,怎么也得给我个痛快吧。
正在胡思乱想,门口的锁链动了几声,门“吱”的打开,一个身影轻轻走了进来。脚步声虽轻,但无奈遍地干草,总是有不小的动静的。
“夫人……”
我闻声缓缓回过头来,目注着灵素那张素白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几日,反正一直迷迷糊糊的,醒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间草棚之中了。记得好像昨日灵素隐约来了一次,呜呜咽咽的哭了一阵子,我正睡得晕乎,也没怎么理她。
今日觉得精神好些,又见她哭得如此梨花带雨,终是有些不忍,睁开眼轻轻应了一声。
“夫……小姐……”许是灵素见我有了回应,终是哇的一声出了声,激动之下竟连称呼也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