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谢言便对我更好了一些。
他本就生性冷淡,秉性冷静克制,又比我年长两岁,平日里刻意的忍让与温柔的包容总让我感觉像是坠落在甜腻的梦境里,颇为受宠若惊。
我白日里就去书房给他研墨伺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书房里叽叽喳喳讨论的将领们像是经过特意的筛选,再也没出现过雷老虎之辈,这让我呆得很是舒心,一日三餐都粘着谢言在书房里一并吃了,到了夜里,又一同睡在阁楼里。
不过谢言他很狡猾,若我还是清醒的,他会把我抱在腿。上,直哄到我睡着,才悄悄地爬到榻上与我睡到一起,亦或者是,他处理公务到太晚,回来的时候,我早已睡着,他便会偷摸着上来从身后抱住我。
而每日的清晨,谢言总归是起得比我要早得多,他手脚放得很轻,就连起来洗漱的声音都能不将我吵醒,因而我也没见过他下榻的举动。
就算是个傻子,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也能觉察出不对,我心里满是困惑,又转念一想,我还真是从未见过谢言动身离开那张轮椅的模样。兴许是觉着过于狼狈,所以他才不愿意让我瞧见,宁愿错过那些相互依偎的时间,也要死死地护住仅剩的尊严。
谢言他应该是很在意他这双断腿。的,虽然他在我面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这些累赘多余的举动,更是恰好说明了他的在意,以及他每次与我发生冲突时脱口而出的自嘲,他总说自己是个残废,其实不过是用这份强硬的措辞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吧。
我是个过来人,在我年幼的时候,我还并未觉出自己与其他男孩之间的不同,直到那些人蛮横地扒掉了我的裤子,我才骇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怪物。
而我无数次地提及自己是个怪物,从来都不是认可了自己怪物的身份,我无比地憎恨自己有一具这样畸形怪异的身体,却又渴望有人能够真正地接纳它,接纳这个如同怪物一般的我。
谢言应该也是这般想的吧。
在说出那些刺伤自己的话语时,他渴望听到的不是嘲弄,也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一如我渴求的这般,他需要的只是真诚的认可与接纳。
哪怕是个怪物,哪怕是个残废,都渴望得到同等的尊重与被爱,那是一种被平等对待的渴求。
这一切都怪我,是我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将谢言害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如同完美精致的玉佛被折去了双臂,我深知自己的罪孽,从来没有放弃过弥补的机会,也逐渐接受了谢言这般别扭的自尊,没有再像个二愣子一样傻乎乎地追问,既然谢言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的脆弱,那我就尽量避开不要去看。
我没有再去强求,只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无理取闹,实在是太任性幼稚,得不到安抚的时候,总表现得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就要不断地闹腾,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谢言好脾气地没将我捆起来打一顿,也算是足够慈悲了。
谢言自己不把伤腿。放在心上,我却没有资格与他这般坦然,毕竟恶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总不能将此事轻轻揭过,我也从未放弃过要给谢言治腿。。
我这般想着,还是去了军医那一趟。
正好军医也得空,我便问起了谢言的腿。伤,“军医,太子殿下的腿。还有痊愈的可能吗?”
“啊,这,”军医苍老的脸上有些为难和困惑,他捋了捋胡子,眉头拧紧,“太子殿下他的腿。并未让老夫看过,所以老夫也不知道其具体的伤势如何,是不是还可以医治。”
我细细回想了当日的情形,又说,“若是膝盖的腿。骨被敲碎了,这种情况还能接好吗?”
“这个,”军医长长地沉吟了一番,才摇摇头说道,“说不准,老夫没有仔细摸过那断裂的骨头,很难判断,有时候只要重新接上就好了,但若是腿。骨都碎成了粉末,那就是药石无灵。”
“除非是华佗在世,老夫行医多年,学术不精,对于这样的情况确实束手无策,若真的如此,恐怕小公子只能另请高明。”
我的心咯噔一声往下沉,愧疚后悔自责痛苦的情绪翻涌上来,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疼得像压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谢言真的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个事实,真的令我无法接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谢言,而是无法接受像他那样骄矜高傲的一个人,竟然要一辈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光是想想,我都能感同身受地替他感到莫大的心疼与强烈的痛苦。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完全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觉得自己真该死。
可我在这些苦楚的情绪中,又偏偏记起我哮喘发病时,谢言慌乱的指尖和扇动眼睫上的水珠,在一瞬之间又忽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那是一种为了守护某些珍贵的宝物而不容许自己颓唐退缩的勇气。
封九月,你不能这么脆弱,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自怨自艾,不能再停滞不前了,很多东西你无法继续逃避。若谢言的腿。脚真的好不了,你该如何?你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到时候就算谢言支撑不住了,你也得陪着他走完这剩下的路。
没错,我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