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长,我要娶苗兰!”这话是金首志最想说的,但也是苗厅长想听的。金首志是聪明人,称呼对方为厅长,这本身就有一种认同或者服软的意思,在苗厅长这边听起来很受用。苗厅长仍不解气,嘲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除了胆儿大以外,你有啥呀?”
“大哥,还有一颗心!”金首志一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脱口而出,居然叫对方为大哥了。
苗厅长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妹妹这辈子算栽了。”
金首志不想再纠缠了,躬身施礼,说:“大哥,我要娶苗兰!”
苗厅长始终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心里矛盾极了,一想到妹子的肚子就急,一想到金首志就恼。可是除了大骂伤风败俗而外,又无可奈何,亲事只好搁浅在那里。二道警署的人揣摩不透上司的心思,陪着小心来请示,问如何发落金首志。苗厅长装糊涂,说他有啥过失?下边的人摸不着头脑,就说没发现有啥错。苗厅长翻脸了,人家没过错你们鼓捣个屁?手下人见厅长发怒,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金首志就稀里糊涂地升官了,当上了三分区二分所所长,负责东三道街天津胡同一带的治安。苗厅长得知后,哭笑不得,可又没法制止。厅长大人再如何气愤,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不想给外人以任何蛛丝马迹。当了所长的金首志胆子更壮,接连上门求亲,苗厅长拒而不见。金首志给苗厅长的刺激太大了,苗厅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打击金首志,既然他羞辱了自己,那么就有权利来折磨他,不情愿那小所长的图谋轻易得逞,事情就僵住了。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苗兰。谁也没料想,苗兰竟然登报证婚。苗兰出嫁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代价大出预料,本该隐秘处理的事情没了一点余地。广告引起轩然大波,各报章浓墨渲染,并由此引发了论战。有一家报馆以题为《某报竟有女子广告证婚矣》予以报道,还专门配发了编者按:“噫!世风不古,廉耻道丧,演出此光怪离奇之事实,真有思想所不到者矣。”全文如下:
某报刊一奇怪之广告,令人观之殊勘发笑,照录于下以供阅者一粲,其证婚文云:
女子苗兰,自维陋质,二十岁也。少习西文,慕缪斯之神圣,拜爱情之崇高。茫茫人海,偶遇知音;朗朗情天,幸会金侠。念红颜易逝之苦,叹夙愿有所托。志如司马之纯情,兰具文君之慧眼。无畏世人讥讽,祈享自由恋爱之空气。欲自主择配,结秦晋好合,登告白以示凤凰,证之。
如此骇世惊俗之举连金首志都大为震惊,他发现,整个世界都惊愕得扭曲了嘴脸。一夜之间金首志成了名人,二道子警署也成了众矢之的,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口水简直如洪水,能冲垮一切淹没一切。事态逼着金首志做出了决断,他无法瞻前顾后了,唯一值得盘算的只有哪天是黄道吉日。一辆轻盈的花轱辘马车,款款停在苗家的大门外。娶亲的喇叭高亢激越,听起来像呼哒哒的春风,描画了蓝天白云,无限的温情只有两个人才懂。鼓乐声喜气洋洋,在苗家人听来,分明是挑衅是宣战。苗厅长暴跳如雷,子弹都上膛了,要不是众人阻拦,他非崩了胆大包天的金所长不可。关键时刻,苗兰的嫂子起了关键的作用,女人死死抱住男人说:“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还挡个啥呀?”
金首志穿戴一新,走进院落,坦然面对苗厅长敬礼,说:“大哥,我来娶苗兰。”
“你,你,你欺人太甚了,还有没有个王法?”
金首志面不改色:“大哥,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我娶她!”
苗兰说:“哥,我跟他了,是穷是富,都认了!”
苗厅长跺脚,咆哮:“滚吧,都滚!不许回家门一步!”
一群鸟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远看如浮游的小鱼儿,那是春天的雁阵。花车在怒吼声中逃离了苗家,苗兰的肩头松下去了,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漩涡,手里牢牢攥住那小小的包裹。苗兰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痛楚,但是这种脆弱敌不过深深的向往,一路上,她让自己斜斜地坐着,任凭内心的波澜层层铺展。苗兰有种预感,她再也迈不回家门了,就像失巢的小鸟,永远地离去。家转眼就消失在长街里,如一团模糊的影子被街角遮住,永生永世地隔断了。花车慌里慌张地走着,摇晃颠簸,但是苗兰不曾怯懦,不曾恐惧,更不曾迟疑。她仿佛扑向光明的飞蛾,一刻也不能等下去的飞蛾,快乐着激情着壮烈着,向着华美的章节飞翔,奋不顾身,死得其所。苗兰是颤抖着扑向金首志的,整个身子瘫软在他怀里,眩晕般地闭上了眼睛,嘴唇蠕动但听不到声音,如果不是金首志的臂膀在阵阵痉挛,她几乎不相信会是真的。泪水打湿了没有宾客的婚礼,红烛冉冉,夫妻三叩首,脊背上方是浩荡的宇宙尘埃。不是初夜的新婚夜星斗满天,金首志和苗兰是耀眼双子星,互相吸引,合奏了天堂的回声。他们长久相拥,想铭刻岁月,箍住地老天荒。有的是温情和缱绻,有的是心灵的颤音,肌肤挨着肌肤,体香缠着发香,呼吸协奏着呼吸,仿佛尘世间不曾有过喧哗和浮躁,爱意过滤掉了所有的焦虑,剩下的只是超然物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鼓涨了快意,潮水般簇拥浓雾般环绕,酣畅淋漓,透彻肺腑。
第七章(8)
春日的晨光斜斜地透进来,金首志醒了,睁开眼看见苗兰坐在身旁,用口红在他手臂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他抬起手臂来看,上面红红的四个字:天作之合。
苗兰产下的并不是男婴,她有些失望,但是金首志高兴,说咱闺女就叫小容吧。别看金首志只是个所长而已,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照样出警,只好把老婆孩子托付房东照料。勤勤恳恳的金所长想不到,他的好运就要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苗厅长的妹夫前程似锦哩。
娘家终于来人了,是嫂子找上门来。甭说以前姑嫂情怎样冷淡,但毕竟是亲人。苗兰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多少有几分委屈在里面,这种感情不是装出来的,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嫂子说:“你哥叫我来看看,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别记恨就成。”看着家徒四壁的样子,嫂子唏嘘良久,眼圈红了又红,临走还丢下十块大洋。隔了几天,嫂子带人又来,捎来了不少钱物,还再三嘱咐说,再难也不能亏空了身子,想着吃点好的,也好有奶水带孩子,一番话说得苗兰再次泪眼汪汪。
不久,金首志接到了警察厅的委任状,任命他为隆德县警察事务所副所长,限十日内到任。
第八章(1)
县知事李维新莅临老虎窝,由老牟陪同去了赵家大院。李知事说:“老虎窝该有个学堂了。”赵东家连连称是,可是上哪儿去找先生呢?村上够格做先生的只有老牟,老牟是村长,当然不屑做这个,他说过:家有二斗粮,不做孩子王。见知事提起学堂事,赵前索性把难处讲了出来,李维新笑道:“不妨,派一个来就是。”
县上派来的先生姓荆名子端,身穿麻竹布长衫,平发短须,举止斯文。荆先生带一五六岁的小男孩,叫荆容翔,眼睫毛很长,躲在父亲身后,小闺女似的害羞。赵前见了就笑,喊来赵成华说:“去吧,和小哥哥去玩。”赵金氏刚生了个男孩,取名成国。女主人硬撑着下炕,炒了几个菜,烫上一壶酒。宾主正说得入巷,忽听得院子外面阵阵喧闹,打竹板的声音翻墙而入。
“叫花子要饭来了,”赵前微微颔首。“我去看看。”老牟起身离炕。一出大门,见一群孩子围着嬉闹,一老一少的叫花子,头戴油腻腻的狗皮帽子,噼里啪拉的打着竹板,莲花落唱得正欢:打竹板,进福门东家是个富贵人左厢房里堆着金右厢房里垛着银田里土地连成片圈里骡马成了群家里还有摇钱树屋里藏着聚宝盆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用不尽……
老牟的两只手抄进袖管里,晃晃脑袋打趣:“净扯,看我像东家吗?哪儿藏得了啥金银呢。”摸出三文钱递了过去。一老一小没接,是嫌少,又一劲儿打板唱将下去:家有诗书千百卷,不是文人是先生,不是秀才是大官……
“唱得好!”老牟回头见是赵东家。赵前头戴呢毡帽,身着缎子长袍外罩羊皮坎肩,羊皮坎肩的边缘齐整地露出了羊毛,显得卓然不群。赵前递过一块小洋,老一点儿的花子上前接了,又扯着小花子躬身施礼,清清喉咙再唱:打竹板,连环套善人家里我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