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弦月弯弯,齐云山影重重,夜风轻轻拂过,泉边树上裙裾飘动,潭中水汽氤氲。月光下的少女身体缠着少年,双手从少年的腋下勾住他的双肩,她的头紧紧地贴在少年肩上,身体颤动,眼神迷离,美丽的红唇里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向着少年的脖颈靠去。
“可可,你怎么啦?怎么救你?”尹君想将可可带到岸上,可是自己竟然脱不了身,随着可可的身体在水中翻滚,接连呛了几口潭水。
“你愿意为我而死么?我……我……我要喝血……”可可面容几近狰狞,月光下显得诡异可怖。
“可可,你咬我手臂,只要能救你,生死又能算得了什么……”
可可已是来不及再说什么,张口向尹君咬去,牙齿竟深深嵌入尹君的肩臂,这青春男子的热血瞬间涌出,可可的嘴角沁出了血花。随着一开始的痛楚,手臂渐渐发麻,尹君不禁呻吟了一声。
可可忽然抬起头来,目露感激之色,羞愧地说:“公子快走!”将身体一缩,泉水淹没了她娇嫩的脖子。
尹君翻身上岸,将那件海棠白纱裙扔向可可,关切地说:“快穿上,我搀你回去。”将身背对,听着可可上了岸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服。尹君将湿漉漉的衣服束好,走过去搀扶着可可,一步一步地走向观中静室。
点燃油灯,可可深深作揖道:“小道人子感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如今相信我不是可可了吧?”尹君惊诧疑惑:“那你是谁?方才发生了什么?为何要饮血?”丁可低下头来喃喃地说:“小女子并不知道父母是谁,无名无姓,大千世界,无牵无挂,公子情深义重,令我感佩,既然我如你的可可一般模样,你就叫我可可吧。我命运多舛,修炼功法走火入魔,每到月圆之夜总需饮血方能度过。”
尹君惊疑:“可是这道观荒无人烟,你又怎样度过的?”丁可说道:“今夜本要寻些血源,飞禽走兽都无不可,岂料你自投罗网,耽误了我猎捕,本来……本来是要谋了你的性命,心里忽然竟不忍相害,许是我的长相和可可的往事让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尹君看着面前的少女,刚才是那般可惊可怖,如今却楚楚可怜,海棠白裙衬托着更显娇美,于是问道:“这件衣服是你的吗?”“你说是就是了。”丁可答道。“可是这却是可可的,哪有绣得一模一样的衣服,况且这裙子画在图中,每一朵花瓣我都记在心里,你是如何得来的?”
丁可把头垂得更低,轻轻地说:“既然是她的,那么她又去了哪里?你很奇怪吗?你来此观中,我看要多盘桓几日,我就陪你找她,替你解开谜团吧。
她的脑海里翻腾着此夜经历的一切,尹君多情的故事,尹君正义的胸怀,尹君不顾一切地抱住自己,和他对自己的细致的关怀……尹君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一遍一遍地上演着,不断让她的心变得柔软、温暖。是的,尹君是为了他的可可,但他明明让我一丝一丝地增加了感动。想到那个叫丁可的女孩,她有些迷惘,甚至有些嫉妒。我是可可吗?我是吗?她不断地问自己,直到尹君在门外轻呼可可的名字。
她轻轻地笑了——我就是可可,这有何不好呢?丁可习惯于夜晚不眠,虽然也想好好睡去,可是静静躺着,不管多久,仍是心乱如麻。她想自己为何情绪多变,这些日读了观中的一些书,本来是教人静心的,可自己仍然多愁伤感起来,是这渐暖的天气让自己不安分吗?似乎很早以前并不如此。她自从来到这个道观,已经很久了。偶尔揽镜自照,她很满意自己的容颜,多少年来自己不就想着有这样一副身体吗?可是端详这镜子中的自己,感觉孤孤单单的莫名地感到惆怅。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境不同,甚至感觉自己看到的世界也完全不一样了,为花开欣喜,为流水多情,为鸟鸣愉悦,为尹君的讲述陶醉。
她想到尹君烤的肉也是那么好吃,她为自己必须要喝血感到难过,她对唾手可得的这个男子的血肉感到于心不忍。如果这个男子果然如以前所想的那样丑恶,自己做出一切可怕的事情负罪感倒还小些。可是他却甘愿付出一切来搭救自己,他该有着一颗多么仁慈美好的心啊。
她看着尹君一身道士装扮微笑起来,毕竟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毕竟是沐浴洗漱后的干净模样,毕竟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她想,这就是人该有的样子吧。她盯着尹君的一身装束,格格地笑出声来:“既然你也是道士,干脆就叫尹君子吧,不过也该梳个道士髻才好。”她端坐在青铜镜前的一只圆凳上,把袖中露出的春葱也似的十指叠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远处的尹君。
尹君只是看着她的侧影,她的一头黑发乌云般垂在肩头,衬托着脸庞脖颈那么白皙;她的眼睛白的鸭蛋白,黑的棋子黑,长长的睫毛轻轻一合,就藏住了清亮的眼波;玲珑的鼻子两边是花瓣样的桃腮,粉嘟嘟的嘴唇微微鼓起。尹君想到先前书塾读书,丁可也如大家一般男子装束,戴着方巾,穿着长衫,只是允许自己私下里叫她“可可”。
尹君说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只能把你视作可可,除非我找到了第二个可可。”丁可嫣然一笑:“我也记不得自己的身世,从今后我也把自己视为可可,直到真正的可可出现。”于是尹君把五年前捉迷藏岩石下的事情问她,她静静地听着,递过来一把梳子,说:“豆豆帮我。”
尹君接过梳子,立在她的身后。该不该上前去替她梳头呢,如果是可可,倒觉得无妨了。心里这样想着,便慢慢地挽起她的头发梳起来,心里想道:可可手巧,不至于不会梳头,就算是道姑,挽个发髻也不至于不会呀。尹君看着镜子里的她,她也在看着镜子里的他,四目相对,神情各异。尹君打量着这个熟悉面庞身影,亲切中有疑虑;她看着这个青年男子,疑虑中带着好奇,同时还带着几分带着放松和陶醉。尹君的手指顺着她的脖颈、耳畔,轻轻地把头发托起,一只手握住长发,一只手再进行梳理,在头顶结了个发髻。她感觉有些痒索索的,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尹君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他闻着头发里、脖颈里有着熟悉的幽幽的清香,他端详镜子里的她,恍然间忘了此时是何时何地。
发髻盘好了,尹君一只手捏着头发,递出一只脚,伸手去取台上的发簪,捏着发簪回头要给她插上,刹那间,他发现她的耳廓有一颗朱砂痣,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可可!的确是可可!”
她睁眼看着他惊喜激动的样子,诧异地问:“什么?”
“你的朱砂痣,天下再没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了!”
她随着他的目光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耳朵,好像在替尹君惊喜,或许也在为自己是可可找到了证据:“是呀,是呀,的确有颗朱砂痣……可是我全都忘了,我想我就是可可。”
“可是,我都忘了。”她再次重复这句话,带着忧伤说道,“我已经走火入魔,月圆之夜我需要鲜血。”
“一定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情。只要你是可可,一切都不要紧。”尹君激动到手足无措,连刚刚结好的发髻也松散下来,在晨风中飘起来。尹君把她的小手握住,他几乎想把她贴在自己心口:“我找了你这么久,即便你死去,也该有个尸骨,即便被野兽所害,我也该遇到个野兽。你是多么善良聪明,你是多么美丽可爱,你不该遇到那样的不公!”
她没久好动,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激动的涨红的脸和幸福的眼神,也看着他眼神里闪现出的对世间不公和罪恶的仇恨。
许久,她抽回自己的手,小手被捏得白了又红,手臂白皙,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就像牛奶中卧着几根青藤。她说:“世间有多少不公啊……你想复仇吗?你先听一个仇恨的故事吧。”
尹君默默点头,蜡烛已经燃尽,道观寂寂,朦胧的月色照进来,丁可讲述起百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段腥风血雨的岁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韩山童自称弥勒降生,明王出世,与刘福通等聚众,杀白马黑牛,宣誓起事,部众以头裹红巾为标志,故被称为“红巾军”。濠州朱重八投奔红巾军,英勇善战,机智过人,招贤纳士,战将云集,占据江左,小明王韩林儿封他为吴国公,与陈友谅的汉军决战鄱阳湖。汉军势大,初战失利,吴国公朱元璋深夜不眠,走上船头。
朱元璋很想拉屎,每次大事临头的时候他都有拉屎的冲动。他蹲在“乾”字号战船的船尾,皎洁的月光下撅着屁股,但远处的卫士不敢朝这边细看,否则一定能看到朱元璋憋红的脸孔。
又便秘了。他不怪鄱阳湖没有拉屎的氛围,他只对自己太细的肠子有些不满。
朱元璋用力地揉了揉肚子,猫着腰低头从两腿间倒着瞧去,远远地望见陈友谅的汉军艨艟幢幢。这样倒着看有点梦幻般般的真实,他喃喃自语:“还真他妈的壮观!”
卫士静静地等待,他听到了朱元璋嗯嗯的声音,终于“咚”的一声轻响,一蹶子米田共落入湖中。
朱元璋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抬起头来,慢慢端详着湖上的一切。棉絮般的轻云在月亮周围轻轻地飘浮,湖上的风在胯下吹拂。白日里湖上战鼓咚咚,刀来枪往,呐喊震天,那些惊险的战场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朱元璋的主将徐达战船被敌炮打中起火,猛将常遇春战船被汉军冲开,陈友谅帐下悍将张定远直冲朱元璋的主战船而来,一时间箭如雨下,铎铎铎地钉在这“乾”字号白色海船上。
亲兵韩成临危救主,穿上朱元璋的战袍,带上朱元璋的帽子,身中数箭,跌落湖中。张定远战船高声呐喊道:“朱元璋已被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