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以为心事藏得很好,结果从西三所回去的时候,刘遇便状似无意地同她说:“四弟如今年纪小,乖顺可人,不过小孩子总要长大的,再几年就要闹性子了。”他也没说这闹性子是小孩子叛逆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意思还是够明确了,“你如今喜欢他,过几年可能要伤心的。”黛玉愣了一会儿,还是笑道:“那我先要替殿下担心了。”
“我不一样。”刘遇大笑道,“我习惯了。”
哪有人会习惯这些呢?黛玉心里百转千回,也没再吭声。感情的事可没那么容易说得好,就像她下定了决心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不要在这个宫里有多余的期许和心思,可连日相处下来,还是对刘遇有了关心之意。刘遇生在皇家,兄弟阋墙的事儿见多了,对所谓的兄弟情深也不抱多大希望,可像四皇子这样确实敬重过他、他也确实疼惜过的兄弟,倘若日后反目,便又是另一种心境了。她知晓刘遇心胸比她强大,但难免有些心疼。
辇乘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宫人们早备好了醒酒的茶汤,他们二人本来也喝得不算多醉,便坐在炉前闲话。皇太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了,黛玉准备的好些本子约莫是用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外祖母当年也是最爱热闹的一个老太太,临了家道中落,丧事亦办得七拼八凑的,不觉叹息了一声。刘遇说起当年来,也叹了一声,道:“若非有皇祖父与皇祖母偏疼我,也没有我的今日。”
他是当今陛下的长子,皇上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他,自是宠爱有加,但当年的皇上还是忠平王,夺嫡之争里顶顶不起眼的一个,若非刘遇聪明跳脱,投了太后的眼缘,继而在上皇面前得了宠,那个故事本该有另一个结局。皇帝当年栽培长子,就是往上皇喜好那里培养的,但皇太后注意到这个孙儿,就纯粹是眼缘了。太后嘴上没什么好话,实际上颇是喜欢林妃的模样,说她袅娜俊俏,灵秀逼人,才生得出刘遇这么个机灵的孩子。自皇上登基后,夸赞林妃的人是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但刘遇记得最深的还是当年太后夸的那一句。他知道太后肯定会喜欢黛玉的。只是可惜,人老了以后,竟然会连性情都变了。当年的好,也时常记不清了。
天色渐晚,明日还要上朝,他们也没耽搁多久,说了会儿话,便洗漱睡下了。黛玉临睡前,昏昏沉沉的,还听见刘遇说了声:“二表哥外放已经定了平州了,这几天就要启程了。”她听了,尚迷糊着,想着平州在哪儿,然而刘遇已经睡着了,呼吸声轻稳有序,勾得她睡意也上来了,只隐约记着明儿个要问一问。
幸好刘遇自己也还记得,次日一早便嘱咐了一声:“平州不算偏远,不过乡绅势大,前几任刺史刚上任的时候,也都豪情壮志的,只是真动起来,又举步维艰。这次叫二表哥去,也是对他的考验,若他能把平州那帮老骨头治服了,往后就再无人敢不服他。只是若是他也无功而返,前几年积攒下的名声、资历便算白熬了,从头来起吧。他自己也知道轻重,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若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派人这几天就送去。晚了,他大约就出发了。”
黛玉低头应了一声,蓦地又笑道:“二哥从来就不是走寻常路的人,他要是去太平地儿,还要嫌没事做呢。如此也好,别人都赞他有才干,他受了那么多赞誉,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干,是会纸上谈兵,还是真能成事,就看这一遭了。”
刘遇笑着问她:“我倒没料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舍得?”
“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也轮不到我舍不得,便就是婶娘、二嫂子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用。外放之事,自然是朝廷安排的,陛下打发他去平州,是器重他的道理。况二哥素来是有主意的人。他要是心里认定了什么,便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平州纵
难,他肯定是要去的。说不定眼下,婶娘、嫂子们想着给他送行,他心里已经在想着到了平州该怎么办事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刘遇笑起来:“你果然是他妹子,连他所想的都说的一点不差。平州也说不上乱,但是多年来,墨守成规,如一潭死水般,收成不好时,地方官开仓赈灾,都得先让富裕的乡绅们捞一笔。是得有人去打破那摊子规矩了。他本来就是个自恃才干的人,当然要卯足了劲大干一场的。”
黛玉笑道:“做成做不成的,看二哥哥的造化了。旁人能说什么呢?”
身在高位,还能说出“旁人能说什么呢”这种话,也算是懂事知礼了。多少娘家人没本事的,还得想法子给他们捞点好处,林徹那么个才名在外的,到了平州,做得好了别人只当他应当的,做得不好了,更别说要被怎么挤兑,这其中的道理黛玉不会不知,甚至刘遇自己也是心里咯噔了下,想了半天才没给表兄说情。谁知妻子竟真的理解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的,还把林徹的心思也猜到了,可算的上是通透明净了。
“今儿个你先吃点垫肚子,晚上等我回来,咱们烧锅子吃。”他琢磨着今儿个的公事,还留的出空儿,便笑着嘱咐了声,“若我忽然又多了别的事回不来,再打发人来跟你说。”
黛玉应了声:“是。”
她在叔叔婶婶家住着的时候,便常常和姐姐、嫂嫂们一起烧锅子吃,一家人凑在一桌上,锅里热气腾腾,屋里热热闹闹的,说不出的暖和安逸。到了宫里,规矩多,一桌上吃饭也得分伺候的和坐着的,远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听说刘遇要回来吃饭,也没多想,吩咐人备好菜蔬和牛羊肉,又从上午起便熬着汤,等着晚上烧锅子罢了。
其实林徹的事儿,做妹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但是说白了,林徹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事儿也轮不到她开口,若是开口了,一是无用,二是轻视了林徹,他反而要生气。
有些人生来就是想在最湍急的河流里逆行的,你想让他搭顺风的帆,他还要觉得无趣呢。
刘遇名下的地产、庄铺比他几个皇叔们都多,他又不管这些,整个上午黛玉都在安排下人们年终的赏钱,又对过了帐,好容易才歇口气,吃上两口饭,下午又得去坤宁宫皇后跟前应答。紫鹃给她捶着背,劝她中午小憩一会儿,她摇头道:“不了,睡不够被叫醒来,反而更难受。你说当年,凤丫头一个人管那么多事,怎么还精神奕奕的?”
紫鹃笑道:“一是她天生就爱弄权,管家掌事的觉得高兴,二来么,她也是个好强的人,兴许心里头也觉得苦呢,只是不肯表露出来罢了。”凤姐的结局可不好,紫鹃想起她当年在荣国府说一不二的样子,也难免觉得心酸。但是荣国府抄家是皇上下的旨,她当然不会蠢到在宫里说那家的人可惜,只是笑道,“只是这时节忙些罢了。”
何况,打点夫君的家产,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刘遇放心、敬重妻子,才全权交给黛玉,别人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若是抱怨这个,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黛玉倒也没抱怨,只笑道:“我以前可没想到,我会整日整日地算这些账。”
紫鹃注视着她,轻声道:“谁能想过呢?”便是她最初的梦里,也从没想过姑娘会有这一日。她最开始觉得,趁着贾母还在,把姑娘和宝玉的亲事定下来,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会疼人,也就是黛玉最好的归宿了。那时候元春都还没封妃,只是在宫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官,都已经是贾家姑娘里顶顶出息的那个了。这座皇宫,一向是里头的人想出去,外头的人又巴巴地想进来。做王妃、做娘娘,这该是薛宝钗那样的姑娘才想要的,可谁知最后,却是只想着要看书写字、吟诗作对的黛玉进了宫。
宋氏把这个侄女儿教导得很好,黛玉理家管事如今也是一把好手,人情交际,因刘遇身份问题,她不用刻意去巴结、讨好谁,或者站队等,就不过是婆媳、妯娌间的过场,倒也应付得来,如今在这宫里,不说如鱼得水,倒也没有旁人想得那般艰难。
太子殿下是另一种角度的会疼人。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也不用费多少心了。但这可是皇宫,亲父子、亲兄弟都可能反目成仇的地方,刘遇这么个从小生长在这儿、最玲珑剔透的人都悬着一颗心揣摩每个人的心意,不愿得罪了谁、不愿为谁献上又被舍弃一颗真心,何况是原本其实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黛玉?
紫鹃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
坤宁宫里还是那般暗流涌动。妃嫔间互相客套地说着话,只是言语间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交锋。皇后是向来不管这些的,把除夕、正月的宫宴安排布置了下去,又问妃嫔们:“今年事儿也多,皇上也没有去狩猎,底下人也没去,供上来的皮子也不如前几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也不只是你们,我自己穿的你们也看见了,并没有藏私。你们谁要是想什么,正大光明到我面前说,别成天嚼舌头根,觉得我偏心了谁。先别说我犯不着,就是我真的偏心了谁,只要没克扣你们的份例,你们也管不着。”
黛玉立在皇后身后,听她说完这番话,再看看下面娘娘们噤若寒蝉的样子,忍不住跟着抖了抖。
她听说过从前的皇后娘娘,很是受了一番委屈的。皇上并不是上皇最开始指定的继承人,上皇禅位后,也并不肯放弃对权力的掌控,皇太后又素来不喜欢皇后,皇后娘家也算不得显贵,底下周贵妃、吴贵妃等都有子有宠有娘家,她也是小心忍让了这些年,如今上皇驾崩,太后病重,刘遇又压了其他皇子们一头,才有她如今说话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