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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第1页)

直到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停下脚步。李强追着摩托车跑了两年,直到他和马铃兰都毕业,李强进入了白云镇初中,而马铃兰则被马父高价送入县城初中。可是李强没有一次能追上摩托车,他每次都只能看着马铃兰微笑着挥动双手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个时候李强心里的梦想已经不是当侠客而是当赛车手了。后来李强也买了摩托车,马父的那辆建设牌摩托车却早已被扔进废品收购站了。

有些东西第一次落下了,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李强追着摩托车跑的唯一效果就是参加县运动会时,得了长跑冠军,而李计然跟着李强跑的唯一好处就是成功地将到达学校的时间缩短了五分钟,为此数次受到班主任的表扬。

小学毕业的时候,李强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他看着那低矮的砖瓦房,破旧的桌椅,杂草丛生的花园,那些他翻过单双杠的水泥地,他滚过铁环的小操场;教室门口,他们曾打过弹珠;破烂的乒乓球台上,他和李计然打到天黑才回家,李计然踩在砖头上,手拿一块木板常常逼得他手忙脚乱;围墙后边,他们拼过木刀木枪,他曾双拳敌六手,打得三个高年纪男生叫苦不迭;体育课上,他扔的垒球曾飞过那段有缺口的围墙,掉到白水河中,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怀着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马铃兰微笑着向他投以赞许的眼神,那是他最风光的时刻;那棵围墙边的公孙树,他曾在上面悄悄地刻下:马铃兰,我喜欢你。现在斑驳的树皮早已把一切都擦拭地面目全非……这就是岁月,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远离他而去,而他却无能为力,这让他很伤感。看完了这一切,他便转身离开了小学,其实小学和中学相距并不远,一个镇西一个镇东,然而初中三年,李强却再也没有踏进过这所小学,许是他不愿看到变化后的小学,他要让那一切都只存在于过去中。

李强小学毕业的时候,李计然已经迷恋上看书了,李老太爷的书房里,藏书丰富,但开始时,李老太爷并不引导他去看书,也不会阻止他看什么书,一本《镜花缘》一本《金瓶梅》就放在案头,让李计然看得如痴如醉。只是后来,李计然的班主任找到李老太爷跟他说,李计然带了十二枚棋子到学校去,到处帮人占卦买学校门口卖的刮刮卡,中的奖平分时,李计然的奶奶大惊失色地从李计然的书包里缴获《灵棋经》、《周易尚卜》、《刘伯温占棋术》若干,这才强令李老太爷将某些书锁入柜中,李计然小学毕业后,这些书被解禁,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初中。

这个时候,李计然也开始用钢笔了,李老太爷对李计然说:毛笔字是一切书法的基础,毛笔字练好了,钢笔字也就自然好了。他让李计然拿着他的字帖到沙地上用木棒书写,模仿王安石,这样就可以节省纸张笔墨,还有利于陶冶心性。无赖李老太爷练的是草书,且是草书中的狂草,尽管他让李计然临摹的是自己早年写的行书,但狂放惯了,一出手不免“身在行书心在草”,成了晋人所谓的“若草非草,行草之际”的蒿禾书了。李计然捧着字帖,三个字倒有两个字认不出来,又不敢反复去问,明朝陶爽龄著的《小柴桑諵諵录》里有这样一节:“元末闽人钱钺为文好用奇字,然非素习,但临文栓书换易,使人不能晓。稍久,人或问之,并钺亦自不识也。其有意作草书,写毕付侄誊录,侄不能读,指字请问,伫视良久,忿曰;何不早问?所谓热写冷不识,皆可笑也。”可算前车之鉴。百无聊赖下,李计然就在沙地上挖洞做陷阱,再抱一只鸡来放在附近,看其掉进几十厘米深的陷阱中,高兴地拍手大叫。后来李计然挖洞的技术越来越高,开始向挖地道掘隧道发展,并在沙地上建成了当地的首口坎儿井,却被一场雨季的雨将一切都冲进了童年的回忆里。

三年级后,李计然开始了无限痛苦地重做家庭作业的过程,只因为作业本上的字如果不放在具体的语境中,实在没人能认出来。

这个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在“千家万户搓牌声”中,也学会了搓麻将,她更加爱好串门以交流牌技了。李老太爷体会到了无以复加的孤独,于是开始有意地教李计然背一些《庄子》《老子》之类的书来打发时间,而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桌前,望着一排一排的书,仿佛看着冷落多年的朋友。

李计然的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他一次,给他带点衣服,带点零食,他们听着李计然不错的成绩,就满意地回去更加卖命地工作,仿佛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第五章

李计然读六年级就快小学毕业的时候,一直生活平静的李家终于出了一件大事,用李计然那半生不熟的古文来说就是:李老太爷驾崩了。

李老太爷死的时候,李计然正蹲在田边钩黄鳝,李计然的奶奶正在麻将桌上靡战。将近一点,李计然的奶奶回家准备用膳,以便下午再战,却发现锅空灶冷,不禁怒由心头起,一路骂着闯进李老太爷的书房,见他正安详地靠在大背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李计然的奶奶气得就要跳起来——如果忽略地心引力,并且她再年轻几十岁的话。她左一句“老不死”右一句“老不死”地骂着,一边帮着收拾起堆在桌上的几本书,可是李老太爷却半天无动于衷,李计然的奶奶觉得有些蹊跷,走上前去,摇着他的肩膀喊了句“老头子”。却发现李老太爷的头软软地垂了下来,她的心一凉,伸手探了探李老太爷的鼻息,又听了听心跳,突然一下子瘫到地上,半天嚎啕着跑出门去。

来找李计然的是李强,他已经初中毕业了,正准备去当兵的事。他将李计然从稀泥中拖出来,心急火燎地说:“你爷爷死了!”又一路把他拖回家。

李计然到家后看到自己家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有几个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战友正扶着李计然的奶奶,轻声安慰着,隔得近的几个李家的亲戚商量着打电话通知李计然的父母,李计然懵懵懂懂地看着,脑子里却还记挂着没来得及从田里提起来的装了黄鳝的编织袋。

在白云镇有这样的风俗:死了人要请乐队,祭奠死者的时候就吹着哀乐,以增强现场感,到了晚上还要搞文艺演出,据说一来是为了减轻家属的悲伤,促使他们“化悲痛为力量”,二来也是为了冲喜。送葬的时候,乐队要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在队伍前面,叫“喜送”,是不让死者寂寞的意思;结婚的时候,却要力图简朴,以免抢了新娘新郎的风头。

白云镇的建筑大都依河而建,镇东矗立的一座晚清牌楼是最古老的建筑,镇西一座四层楼的白云饭店是最现代化的建筑了。从镇东走到镇西像是进行了一次百年回顾,每个建筑物上都刷着标语,这些标语从刷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再改动,镇东的老建筑上刷着“抗日救国”,往镇西走,标语变成了“社会主义好”,然后又有了“向雷锋同志学习”、“农业学大寨”,白云小学的墙外有三条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口号刷到小学前边的小巷时已经成了“改革开放”“五讲四美三热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理解万岁”,越往镇西,口号越现代化,到出现“打110不收费”“走进新时代”等口号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时间已经快到世纪末了。

白云小学附近,有一条小胡同,是比较比较古老的建筑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一条用白石灰刷的口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胡同两边的建筑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了,至今仍能看到当年那场洪水浸泡后留下的痕迹,现在已破败不堪了。小胡同非常僻静,里面的住户们大都支个小摊,卖卖香烛纸钱、金砖银元什么的丧葬用品,一天到晚冥币满天飞,搞得像丰都鬼城一样。 在这个胡同里,就驻扎着整个白云镇最著名的专为死人服务的“天堂”乐队,其成名曲加文艺演出主打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被他们演绎得回环往复,愁肠百结,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在丧葬当晚观看文艺演出的四方父老乡亲,而他们送葬的时候,若是吹着诸如《大花轿》《舞女泪》类的乐曲去的已经算是很低调了,据说有一次送葬时,此乐队是吹着《国际歌》去的。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天堂”乐队为了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适时调整经营思路,开展一条龙服务,代搭灵堂,代哭,代送火化,代刻碑立传,总之,除了不代见阎王,死人的生意被他们做到了巅峰,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李老太爷死后不超过一个小时,就有人在征得李计然奶奶的同意后,将“天堂”乐队请了来。

“天堂”乐队一条龙服务果然周到。黄昏时分,灵堂搭起来了,李老太爷从房间里被抬出来放到了灵堂中间,“天堂”乐队的哭手们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他们发出古罗马陪妇一样的哭声,很快将整间屋子淹没在一片干瘪的悲伤中,这些人将本来该为自己的父母亲友流的眼泪发挥得淋漓尽致,李计然忽然觉得那倾盆而下的应该不是眼泪,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没有了眼泪,他们流的不是泪,只是加了盐的水而已。这个时候不断有人进来,“天堂”乐队奏起哀乐,进来的人们跪在地上,拼着命地想从眼中挤出加了盐的水来,挤到最后,眼睛为了表示对脸部肌肉的不满,流下了几滴委屈的泪水,他们的哭声适时地配合着泪水响起,于是灵堂内立刻哭声嘈杂,李计然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个纷杂的场面,巴赫金说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他的脑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词来“闹剧”。李计然上了初中后,读到了一句话“好人打坏人是喜剧,好人打好人是悲剧,坏人打坏人是闹剧,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是历史剧”,李老太爷从一部历史剧中走出来,死在了一个闹剧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

李计然在众人焦急等待“天堂”乐队送上一条龙服务的时候,曾溜进过李老太爷的房间,这时李老太爷已经被抬到了床上,他那颗愤世嫉俗,饱经沧桑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李老太爷就像是沉沉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地睡去,“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李计然从他爷爷脸上看到的遗书。李老太爷的眼角挂着某种祥和单纯的笑意,一个人在饱经沧桑后,露出的笑容其实往往很单纯,我们看到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因了子孙的一句话,而突然大笑时,在那白头发白胡须的震颤中,隐藏的却是一个三岁小孩子般真诚的笑。李老太爷已经死了,可是李计然站在他的面前,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悲伤,这个世界曾无情地抛弃了他,现在他也无情地抛弃了整个世界,在他的身后,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历史为一个人而存在着,当这个人不存在的时候,他带走了属于他的历史。李计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出来了,此时一辆满载“天堂”乐队全部家当的卡车正缓缓驶入李家大门。

天气炎热,李老太爷的尸体第二天就被送去了火化。

第三天下葬,李父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李计然捧着李老太爷的遗照跟在后面,李计然的奶奶在李老太爷送去火化的当天就病倒了,怕她伤心,送葬的时候,没有让她来,她的位置被李母代替了。再后面就是一群哭哭啼啼的李家的近亲远友们,“天堂”乐队被安排到了最后,许是李父曾给他们交代过,一路上他们都吹着些不知名的曲儿,并没有李计然熟悉的《今天是个好日子》,甚至也没有《大花轿》,当然就更没有《国际歌》了。

李计然小学毕业后,李父、李母将他接回了自己经商的城里读初中,但是李计然的奶奶却坚决不肯一同进城。李老太爷去世以后,她居然戒掉了麻将,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李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书桌前,将一排排古书搬下来进行修补,又或是在有太阳的时候,将这些书搬到门口去晒,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瞌睡。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将满腔热情都灌注在串门与交流牌技上,在家也只是对李老太爷呼来唤去而已,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才感受到了他奶奶对他爷爷的爱,这也是他第一次懵懵懂懂地知道:原来有一种爱,是藏在心底,说不出来的。可是这种爱他爷爷能知道吗?

有一种爱,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李父李母经商的城叫A城,他们在这座城里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这家超市在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时候却没有同步高速发展,近几年来,各种连锁超市纷纷出现,他们运用穿插分割、各个击破的战术,将这座不大的城市变成了百米一小超、千米一大超的格局,李家的超市就在这群雄争霸的地方,艰难地经营着。

在A城读初中的那段日子,是李计然一生中过得最为平凡的日子,其实他一生中最不平凡之处或许就在于什么样平凡的事都让他遇上了,那些轰轰烈烈、愁肠百转的事只是偶尔打他身边经过,最多像是抛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后还是要归于平静。他的成绩一直保持着前几名,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聚众闹事更不会静坐示威绝食上街游行组建帮会宣传反动言论,他什么坏事也不做,但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却每年都能拿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去糊墙。他偶尔会去打打乒乓球,因为在那所学校里实在找不到对手。下午放学后,会去李父李母的小超市里帮帮忙,晚上做完作业后,看看从李老太爷书房里带回来的书,直到李母拍着房门大声催促,这才上床睡觉。

李计然读到初二的时候,开学伊始,他就读的初中附近突然来了一批街边摆棋的人,他们往往在地上铺一张破旧的布,布上放着一块刻有棋盘的油腻腻的木板,木制的棋盘上稀稀落落地放着几个棋子,这些棋子也大都伤痕累累,仿佛真的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一样。旁边一块摊开的白纸板上写着:象棋残局,红黑任选,红先,一局两元,赢了得十元。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胡须邋遢,蓬头垢面,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脸色阴沉,一副落魄江湖的样子。

有人说,在中国有11亿人会下象棋。这话似也不假,那十多个街边摆棋的摊前一到下午总是人头攒动,当然看的人远比下的人多,这就好比两军打仗,坐山观虎斗的人总比战场上冲锋的人多。

这批摆棋人大概有十人,但奇怪的是他们摆摊的地点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样,沿着正对校门的两条绿化带一字排开,最接近校门处,有块四五平方米的小空地,周围的几株悬铃木已高逾十米,九月的阳光下,非常阴凉。这块空地却只有一个摆棋人,此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绝不会有其他的摆棋人将棋摆到那块空地上。他五六十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在他的棋局前,有两张小小的凳子,他坐在其中的一张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棋盘,皱纹被挤到眼角,化作一团解不开的愁。

这排绿化带的最后,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摆棋人,此人只得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套蓝色的牛仔套装,洗得处处白点,宛如蓝天中的朵朵白云。李计然去看的时候,他正一脸愁容的蹲在地上,在他对面是个打着赤膊的中年人,满身肥肉,他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浑身的肥肉放松下来,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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