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是要到了吗!”年轻男子驻足而立,看着这片荒漠之中远远望去犹如绿洲一般的地方,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才发现此处虽有树木野草,却也零星稀疏。依旧是几无行人踪迹,这个负剑而行的孤独背影,顺着生出零星野草的荒坡爬了上去,这也算是个此处的制高点了。男子登高四望,连月来他那之前俊朗的面容之上,多了几分风沙磨砺的沧桑之感,加上少粮缺水,爆裂的嘴唇似乎在轻轻触碰之下,就会掉落一块嘴皮下来。嘴角周边也已长满了随风舞动的胡须,尽管这已经是他这几个月来不知道第几次用剑直接削断的结果。男子瞭望许久仍然未见人烟,至此不由得摇了摇头空叹无果。但毕竟已见绿色,而且越往里越是有着浓郁之意,故此心中倒是没有在荒漠之时的那种毫无希望的绝望之感。
“罢了,天生劳碌命,自己找吃喝吧!”喃喃自语了一句,男子刚欲转身往低处行去之时,突然不远处一缕青烟从一个小山丘的后边缓缓升腾而起,而后在这空中随风飘散。这一幕让他半转身形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一会,内心自是惊喜,好在心性已成,再也不会像年少之时那般因为胜了师兄一招半式、捉弄了师姐使其狼狈不堪而忍俊不禁,心底所有的开心全都毫无保留的释放而出。人生大抵这般:少年来盼着长大、岂不知长大后亦羡慕少年。
男子回过神来,缓步下了高处,向着炊烟的地方徐步而行。此刻,他内心所盼望的并非是一顿丰盛的餐食或者一张柔软而又温暖的床铺,也并非豪饮一次仙露琼浆,一路走来孤独最是深重,故此他最为期盼的是能够与人相见,无论男女老幼,能答言语、肆意闲谈即可。当下,他已心无旁顾,只双眼目视前方,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时间仿佛在他的脑海之中变得没有什么概念了,好在三间由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的茅屋已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另一侧也是有着单独一个规格更小一些的屋子,而那阵阵的炊烟正是从这个小屋子里升腾而起的,应该是厨屋吧。只不过这个厨屋比起那三间茅草房更为简陋和寒酸。若是真遇到下雨的天气,在这厨屋里煮饭,锅里估计应该是饭一半、雨水一半吧,而且煮出来的汤饭肯定寡淡无味。见此形状,任谁都知道这指定是一户穷人家的院落。只是再怎么穷困,也不至于搬到这个看不见人烟的地方来苦苦度日,想必其中缘由也一定充满酸楚。燕成这时当然顾不上细想这些,他上前再走了几步,隐约看见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厨屋内有一妇人正在灶前来回忙碌着,破旧的案板之上几样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复杂的野菜和辨不清是什么东西磨成的粉,正经由妇人的手一点点的掺着水、再将剁碎的野菜倒进去一起反复搅和着,最终团成一个类似窝头的东西,一个个仔细的放置在铺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麻布之上,锅底下是刚刚处理好的野菜,直接放在水里,随后又稍微撒了一些团窝头前预留出来的一点粉末,再放上粗盐,然后将窝头放到上边盖好锅盖慢慢蒸煮。当这一切都忙完之时,妇人转身准备整理一下厨屋,突然感觉有一道影子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妇人心中猛然一怔,然后强作淡定的慢慢回头,与此同时背地里那把还带着几点野菜碎末的菜刀,被她悄悄的握在手中、藏于身后。
“你、你是谁?”待看清来人之后,女子悬着的心稍稍回落,虽然好像卸下了一抹担忧,但她高度集中的神色和随时都准备要挥出背后菜刀一般的姿态,依旧暴露了她内心的害怕和不安。
“大姐、大姐你别怕,我只是路过之人,没有歹心。只因远途跋涉,到如今饥渴难耐,方才见此处空中有炊烟升起,故而冒昧前来一看,还请大姐莫要惊慌,打扰之处小弟赔礼了!”衣衫脏乱的燕成,此刻任谁看见了都不得不把他当成是过路的乞儿,只不过虽然表面邋遢,但那一双明亮的双眸却始终犹如朗星,不惹半点尘埃,再加上背后背着的星辰剑,这才让妇人放下了一些警惕。
“你是江湖中人?”妇人蹙眉而问。
“勉强算是吧。”燕成苦笑一声,忍不住的摇了摇头,随即却又高兴的点了点头。
“你这是何意?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把我都搅糊涂了。”
“大姐且听我一言:小弟自磐龙山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风餐露宿,故而狼狈如此,让大姐见笑了。其实比起路上的食不果腹、水不沾唇,我最希望的还是能看见个人,看见个活人,能随便闲聊几句、随便聊什么都行,误打误撞,就到了大姐这里了。苦笑、是因为我自己的这番模样惊着了大姐,高兴是终于有人能跟自己说说话了”燕成忍不住的又是一阵高兴,竟惹得妇人也跟着一并笑起来了。
“你还真是个怪人!生死关头,肯定是先果腹为好,你偏偏更希望有人能跟你说说话。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是坏人,大姐我就管你一顿汤饭。”妇人话到此处,明显已经不再对眼前这个年轻的乞儿再做什么防备了,她反而大大方方的承诺着可以给他一顿饭吃。可是刚说完此话,妇人脸色又变的有点为难之中略带羞涩起来,随即又怯懦的说了一句:“只不过我们这穷苦百姓,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是一些窝头野菜、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妇人说这话之时半转过身去,即便是面对眼前这一如乞儿般的年轻人,她也是觉得没有一些好的饭菜来招待他,的确是有些难为情。
“大姐能留我吃饭,便已是恩情了。小弟我也是百姓家的孩子,自小吃苦,没有那么娇贵。”燕成这一言,倒真让妇人稍稍松了口气。
“你要是不嫌弃,就坐在这里吧,饭一会就好。”妇人说话时明显已有笑容浮于容颜之上,单看她的五官,如不是在这鬼地方经年累月的日晒风吹,想必也是一位貌美的女子。
“谢谢大姐,小弟我就不客气了。”燕成快走两步,明显体力有些不支的他一个踉跄,急忙用双手下意识的撑住桌角,这才没有摔倒在地。随即有些狼狈的看了妇人一眼,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之色,好在妇人并没有在意,只微笑着询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走得急了些!”燕成说完,四下打量了这个简易的厨屋,包括自己坐着的凳子和身前的木桌,论其惨状非一个破字所能盖述的。
“没事就好,你稍微等会,屋里还有老人,我先给老人家送过去再盛饭给你。”妇人简单言语之后,打开锅盖,一股清香顿时四溢开来,燕成只觉得当下最要紧还得是先填饱肚子。
少时,看着眼前端上来的三个窝头和一碗菜粥,燕成头也不抬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不一会三个窝头便已被他扫荡一空。也来不及用筷子,端起菜粥整个仰起头便喝了起来。
“你慢一点,小心烫着!”妇人见状,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止过。不过出于善意,还是好心提醒着他。
“没事,大姐,我肉糙不怕烫。”妇人话刚落下,燕成已然将那碗菜粥全部喝掉了,至此一边砸吧着嘴一边抬起头冲妇人调皮一笑道。妇人见状,掩面而笑。
“没吃饱吧,再帮你盛一碗。只不过窝头、没有了。”收起笑意,端过桌上的空碗,妇人又帮他盛了一碗菜粥,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说吃饱难免有些假了,但是知足常乐,今日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窝头和菜粥,小弟已经很开心了。”燕成一脸满足的跟妇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好像要把近些日子里积攒的话语全部都倾泻出来一样,妇人也是很懂得照顾他人颜面,独自站立一旁,仔细听他说道着。
“秀姑!秀姑”两声苍老的声音从那边茅屋传来,燕成收住话茬,这才想起方才妇人说起家中尚有老人,自己净顾着说话,倒是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妇人冲他微微示意后,转身往草屋走去。不一会,只听屋里“哎呀”一声,紧接着便传出了有人倒地的声音,燕成此时已恢复气力七八成,于是闻声赶忙跑了过去。原来老人家腿脚不便,方才想要给妇人递过去用完饭的空碗筷,却不想一时不慎竟然从床上掉了下来,妇人赶忙伸手去扶,但是根本拉不住老人掉落的身体,故而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趴在地上让老人落在了她的身上,由于吃痛才发出了痛苦之声。燕成赶忙将两人分别搀扶起来,二人又一起将老人扶着躺好,见老人无碍之后,妇人收拾好碗筷转身去了厨屋,燕成则是留下来陪在老人身边与他说话。
“老人家,您的身体不要紧吧?”燕成发自内心的询问老人道。
“我没事,穷人家贱骨头,难免磕磕碰碰的,都习惯了。”老人一句话,燕成差点没忍住眼泪掉下来。
“老人家,您高寿多少?”燕成再问。
“老头子贱命,今年七十有三了。”老人说话间,咳嗽了两声,燕成连忙端过一旁的水来,让老人喝了两口,顺了顺气,半坐起身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敢问小哥,你是何人?为何来在我这茅舍之中?”老人这才反应过来,家中突然之间多了个陌生的年轻人,此人虽然衣着破旧,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有神,想必非是常人。也算尝尽世间滋味的老人,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故而他的猜测还真少有走眼的。
“小子无痕,家住甘陕边境,也是百姓子弟,不过少年从师,苦学技法,而今受师父所托前往昆仑山问道,一路孤身前行,路过此地见有炊烟,故而前来想讨顿吃食。”燕成半真半假的诉说之后,老人也是听的明白,因此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点头。
“看你这身衣裳,也猜得出你是个吃苦的孩子。不过古人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肯付出努力,想日后必有所成就!”老人面色和煦之间难以掩去几分疲累和伤神之色。
“老人家,我看您的精气神也不像是个普通的百姓,您是有什么难事吗?家里就您和大姐两个人?按大姐这年龄,也早该嫁人生子了,怎么也不见她的丈夫和孩子呢?平日里她一人照顾您,肯定有一些地方不能尽善的吧。”燕成一眼看出了老人眉目间的无奈之色,故而疑惑的询问道。
“哎,不瞒小兄弟,家有逆子,一言难尽。”老人话到此处,双眼之中突然老泪纵横。
“老人家,您怎么了?”燕成急忙拿过床头的粗布毛巾,递在老人手里。老人随便擦拭之后,又是一声长叹,接着便对燕成坦言道:
“我姓李,名叫李连山,起先住在据此五十里外的李家庄。父亲是个生意人,以贩卖药材为生,那时候的家境也还算是殷实。后来家父染病去世,我才二十岁,也就是你这般年龄。从那以后我接过了他的生意,由于从小就跟着父亲来回做买卖,故而其中的一些门道我也都明白,所以上手很快,生意倒也没有耽误。只可惜成家后膝下无有一儿半女,一直到了四十岁,虽然陆续娶了三房妻室,可还是没有任何改变。那个时候我到处求经访道,四下广施善缘,只希望能早日得子,圆我为父之梦。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四年时间三房妻室陆续命丧黄泉,那几年我深感悲苦、意志消沉,自此再无半点做生意的心思。有一年,听说南边连年干旱,百姓们大多流亡他乡。有一天,我正在院里收拾花圃,突然一位女子也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家门。当时的那一幕,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几乎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简直不忍直视。女子见我倒头就拜,一下子我便有些心疼她了。就这样,我吩咐下人带她去梳洗打扮,然后用过晚饭后,她便主动要求前来见我。却不想再次见到之时,我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又活了。之后,我便娶了那女子,不想刚刚三月,她竟然怀上了我的孩子,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一刻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了。家里上下人等都小心伺候着她,我也重新开始了药材生意。单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是她救了我。之后孩子出生,又是个大胖小子,老头我也算是老来得子,加上家里毕竟有些家底,所以平时生活之中多有娇惯于他。再后来,孩他娘也病故了,庄子上的人都说我命犯天煞,留不住住媳妇,也许真的是这样吧。自那以后我辛苦赚钱,想要全力给孩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不想悉心的爱护竟导致后来的他骄奢淫逸,毫无廉耻。一开始仗着自己有些家底四处豪赌,整个清丰县的青楼妓馆也是常常流连忘返,眼看着他荒唐至此,我便急忙给他张罗了一门婚事,希望他能够就此收心。秀姑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子,品性良善、知书达理,只因家境日益衰落这才被老头我差人说媒,最后终于是嫁给了那不孝子。起初他或许是因为新奇,倒也还收敛了几个月。却不想后来新鲜感一过,便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到半年,原本那个还算殷实的家境、就这样被他挥霍一空。地也卖了、房屋也被人抵了赌债,就连我这个当爹的,都是被他逼的居无定所。秀姑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可怜的孩子却被她的兄嫂拒之门外,无奈之下,我只好带着她来到了此处。秀姑勤劳爱干净,所以虽然辛苦点却也能安稳度日。我私下也藏了点银钱,因此起初的日子倒也还行。谁料想这般安稳了没有一个月,他竟然带着几个人找到了这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那点钱也是被他抢了去。这都不算什么,我是他爹,他竟然说我这个老头子勾搭秀姑,我老了可以不在乎这些,但是污蔑秀姑就是不行。一气之下我举起拐杖就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推翻在地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要是没有秀姑整日在身边伺候我这个糟老头子,估计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化成一堆枯骨了。到现在虽然行动不太方便,可也不敢轻易寻死,我要是死了、秀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老人从头到尾说了半天,两行辛酸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着,只听得燕成暗自咬牙、心中大骂老头的儿子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