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楚珩心里感觉有些闷闷的,饶是他在远离政事的漓山,也是知道的,当今圣上是嫡,但却不是太后的儿子。
先皇驾崩的时候,今上十四岁,主少臣强,太后自然而然地揽过了朝政大权,从此再没提起过还政于皇帝的事,直到两年前的齐王之变。
如今是宣熙八年,陛下已在帝位八年之久,却也不过才手握天子权柄两年有余。
从前身边都是太后的人,从前御案上的折子也不需要他来拿主意,自然也就没什么必要擢选处理朝政时离自己最近的御前侍墨了。
至于后来,宣熙六年亲政以后为什么也不选呢?太后曾经执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权柄,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放眼望去都是她的眼线。皇帝可以一朝之际改天换地,却不能在一夕之间将那些隐在暗处的爪牙尽皆斩断,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天子喜静”。
也许以前也曾试着信过呢?
楚珩忽然不想再继续往下想了。
因为谁都知道的,天下芸芸众生人人都能信错人,但天子不能。
楚珩抬眸看了看提笔批阅奏折的陛下,恍惚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就站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御案一侧,离他这样近,却又这样远。
大胤九州的圣明天子永远面容沉静神色平淡,永远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和哀乐。他威严肃重,抚臣以礼,御下宽严有度,处事中正平和,是大胤人人敬仰的君主,是天下万民的表率,一举一动都是身为九州帝王该有的仪容风范。
那从前呢?
楚珩想,没有人天生就该是什么样子,从前这个人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还不曾在一路血泪中磨砺出这般帝王仪范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恍惚间在心底萌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奇怪念头,他想看看巍然镇静的外表下,脱去九州帝王的外衣,这个叫“凌烨”的人是什么样子。
打断他思绪的是门外传来的一声禀奏:“启禀陛下,颜相请见。”
楚珩站在御案一侧,看的分明,“颜相”这两个字从影卫口中说出的时候,陛下提着朱笔的手轻轻顿了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展开奏折上,殷红的一团,像是血珠子,在白纸黑字间格外醒目。
只是须臾,皇帝落笔继续在折子上写完一行字,沉声道:“宣。”
楚珩正准备像往常朝臣面圣的时候一样,拿纸记录禀奏要点,却见陛下放下笔,目光瞥了一眼外间走过来的人影,侧眸对楚珩厉声道:“磨个墨都做不好,白长了一双手,出去!”
他一怔,御案上的朱砂墨锭斜放在砚台边,墨更是早先便就磨好了的。陛下面上带着明晃晃的怒意,眼神却深不见底,朝他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楚珩很快反应过来,行了个礼,低眉顺眼地朝殿外走去。
行至殿门处,正好与那位“颜相”迎了个照面,楚珩脚下停了停,垂眸朝颜懋行了个手礼。
颜懋锐利的目光落到楚珩身上,触及他面容的一瞬间,瞳孔针扎般紧缩。
他凝了凝神轻轻点头,继续朝殿内走去,宽大袍袖的下面,被遮挡住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一瞬。
楚珩低垂着眸子走出殿外,忆及方才同他错身而过的中年男子——颜懋,大胤的丞相,九州的权臣。
颜相少年时曾游学天下,最终拜入韩老的座下,与现今的兰台御史大夫、韩国公韩卓是师兄弟。
但颜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他出身宛州大族澹川颜氏,却又宣誓叛出家族自立门户,他是当今学圣韩老的关门弟子,却被韩师亲口怒斥不忠不义狼子野心。
楚珩在御前时日不长,但很清楚,如今大胤的朝堂波云诡谲,以颜相为首的颜党自成一派,既和韩氏所代表的纯臣水火不容,又与世族势不两立,也同少数寒门针锋相对。
没人看得透这位颜相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谁都知道,颜懋是个权臣也是个僭臣,为上所惮为下所惧为民所扰。
如果说太后是陛下收拢天子权柄所必须攀过的山,那么颜懋就是那条必须渡过的河。
楚珩在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颜相终于面圣毕,从殿内走了出来。他是丞相,敬诚殿的殿阶下等着一位颜府的武者,楚珩略略扫了一眼,是名归一境,放到整个九州也是最顶尖的高手。
这样的人,却是相府的护卫。
颜懋一步迈出殿门,凌厉的目光不加掩饰径直落在了楚珩身上,楚珩仿若未觉,只垂眸敛眉地站在一旁。
颜懋神情冷冽,紧紧盯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袖子一甩,朝宫门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