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舍递了绳子过来,协助严峰一同将女子绑了起来。左知明扶着脱险的左立忠在一旁坐下,父子二人面上都仍有忧色,想必是在担忧左张氏的安危。严峰走过去为破坏了人家家屋顶赔了礼,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相关损失,左立忠摇了摇头,道:“严三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不知拙荆现今是否安好,我内心十分忧急。”
“左郎中稍安,明月楼行事自有其准则,从不做多余之事,此次既然只为取物而来,便不会伤人性命。”
左立忠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吧。此事我只能拜托严三爷了,还望三爷早日将我妻救出。”
“不用左郎中嘱咐,我等也自当竭力而为。”
南玉收起了手中暗扣着的蛊笛,拢袖慢悠悠走到了那女子面前。只是他目光一转,看见严峰因为从屋顶跳下,身上也落了不少石灰,沾到了眉毛和头发上。二人对视,严峰亦从南玉眼中看见了自己此时模样,忍不住都是一笑。南玉笑完,才看向那假左张氏,她此时虽然受制于人,却还是昂着头,一副高傲模样,是了,她手里还握着左张氏性命,自然不会死心。
“你是觉得我们一定会在意左张氏性命,还是觉得我们一定从你嘴里问不出左张氏下落?”他问道,敛了嘴角的笑意,那一点微弱的人气便从他身上褪去了,像是出鞘的刀漫不经心地拂去了自己刀尖一点红尘血。他俯视那女人,一如俯视一只低至尘土的蝼蚁,毫无怜悯,也毫不在意。
按理说他从未在江湖上闯荡,自然也毫无名气,女人面上高傲神色却是一僵,好似被人掐住了最要紧的一根软肋。然而这神色极快地隐去了,她凝视南玉,唇角一掀,挑衅道:“少侠有本事的话,不妨试试。”她目光悠悠一转,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讥讽道,“怎么,如今名门正派也时兴逼供那一套吗?”她凝视南玉,神色温软下来,眼角泛红,隐现媚色,又道,“不过若是如少侠这般英俊的少年愿意与我独处的话……”她眸中水光流转,娇娇道,“奴家说不定就什么都愿意说了也说不定呢。”
南玉不为所动,回道:“你不用拿话激我。便是你不提出来,我也会要求与你独处的。”他弯下腰,抬起了女子的下巴,在她耳旁低声道,“毕竟,南疆折磨人的手段,也确实不适合让外人看到。”
南玉说完这句话直起身,自去寻了严锋说话,商量让他们先退出去。严峰抱着刀,低声问道:“南弟,你有几分把握?”
“自然是十分。严三爷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喂她一点会让人说真话的药罢了。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处明月楼会用毒。”
严峰皱了眉,他倒不是担心那女子怎样,而是觉得南玉如今状态与寻常有异,有些忧心,他道:“我是担心南弟你,你毕竟没有武功在身,这女子虽然被绑了起来,然而我们未曾搜过她身,不知她身上是否仍有利器,万一挣脱绳索,无人在一旁保护你,终是不妥。”
南玉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眼去,唇角多了一点笑意,道:“无事,把她绑在梁柱上也就是了,这样就算她想挣脱绳索,也要费些功夫。况且,我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抬起右手,衣袖滑下,才让人看见原来他手中一直暗暗握着严峰送他的那把短剑。大约是从刚刚走到女人面前开始,就从未放松过防备。
严峰想了想,虽然说他刚刚安慰过左立忠,然而救人一事,终究是片刻都拖延不得。他还是同意了,只出去之前真地又拿了一捆绳索把女子绑在了屋内最粗的一根柱子上,捆得严严实实。
屋内终于只剩下南玉和女子二人。
南玉站到了女子面前一尺处,仍然是拢袖的姿势。女子看了南玉神情,毫不介意这少年神情如冰似雪,也不介意她现在狼狈模样可以说是全拜南玉所赐,声音温软,说道:“十一,你为什么不褪下我的易容再看看我呢?”她这句话没有再伪装嗓音,带着一点南疆的口音。
南玉面色登时一变。
他将手中原本握紧的短剑重新藏入袖中,拿出药水,半蹲下来,一点点除去了女子脸上的易容,看见了一张自己熟悉至极的面庞,他低低念道:“红樱姐……”
红樱一笑:“是我,小少爷。”她果然是极美的,与左张氏那种柔弱的美丽不同,是一种妩媚而危险的美丽,像是一杯猩红色的鸠酒,一只花纹艳丽的毒蛇。
当年南玉初到南疆,被七哥收留下来。七哥在南疆地位极高,突然留下了南玉,而且对他还颇为看重,自然有的是人嫉妒不服,暗中排挤他。那时他刚刚遭逢大变,初到南疆的三个月,根本不曾开口说话,伺候他的侍女以为他是个哑巴,欺负他他也不会告状,更是肆无忌惮。红樱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他身边照顾他的,他不争,她便替他去争,和那些侍女泼妇一般争论。他知道别人都在背后偷偷笑这女人跟他一样傻,偏偏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却从不在意。他不开心,她便费了心思收集来中原的小玩意儿,想要哄他开心。他见了旧物,更添伤心,迁怒于红樱,将那些东西全都摔了,红樱也不曾抱怨,只是更加用心地照顾他。在他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这个女人以女人特有的母性与温柔保护了他。
后来南玉对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以后就叫红樱好不好?陌上风光浓处。日暖山樱红露。结子点朱唇。”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笑,凑过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说:“好呀,那奴婢以后就叫红樱了。这名字真好听。”
“你喜欢就好。”南玉看她是真欢喜,也露出了笑容,那是他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对南玉来说,当然是不一样的。
南玉十四岁到的南疆,红樱在他身边照顾了他四年。四年后,红樱跪在他的面前,对她说自己有了心上人,求自己的小少爷放自己自由。南玉还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极美,十里桃花灼灼也压不下女人颊上那一抹羞色。
谁能料到如今故人相见,却是这种状况。南玉手中的药水掉到了地上,他默然无语,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面色隐隐发白,似是受不了自己这般狼狈,双手重又紧紧握在一起,长袖垂下,遮住了颤抖的双手:“红樱姐……”他又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却颤得厉害,仿佛舌尖下藏着一应少年时不可说的仰慕与珍爱。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稍好一些,冷静下来,问道:“可是他对你不好?”
红樱摇了摇头,眸中含了泪光,却不吐一字。
“你……为什么会跟明月楼扯上关系?他没有娶你吗?”南玉继续问道,他其实并不知道当年红樱喜欢上的是谁,然而这样的女人,美得像是罪过,又愿意一心一意地爱上一人,有谁会不动心呢?
“不要再问了,小少爷。”
南玉遂不语,二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红樱先开了口:“我原本就打算把左张氏的下落告诉你的,小少爷。我此次来,也是为了再看你一眼。”
“明月楼在各地都有分楼,左张氏就在长京的分楼里。她很安全。”
南玉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她的话语的可信性。他应是只沉默了一瞬的,然而那一瞬对于红樱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看见南玉背后的影子,油灯跳跃的火焰,昏黄的灯光披落在她的少年的肩上,就如夕阳披在山岳的肩上,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她明明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曾爱过他,却还是在这沉默中感受到一阵难言的难过。
“我信你。”他终于还是说道,“红樱,你要回南疆吗?我可以给你我的信物,你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不再叫她一声姐姐了。
红樱眨了下眼,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去他身边。放我走吧,南玉。”
她又一次向他请求放她走,可是赌定了他不会拒绝她?
“好。”南玉答应了,他垂眸道,“他们不可能一直把你绑在正厅,我会寻机会放你走。”他说完,便转了身,仿佛再待不下去,受不住另一次离别,疾步走出了房间。
严峰就守在门外,南玉关上门后,回身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习武之人耳目灵敏,他守在门外,自然是可以听见门内谈话的。
“严三爷。”南玉低低唤了一声,他声音隐带沙哑,好似疲惫至极,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严峰,抱得极紧,仿佛一支菟丝缠住自己的树,要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力量,严峰闻到少年身上的香气,那香气既清且淡,像是深山林间清晨的雾。
南玉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别说话,第一只鱼儿已经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