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好意思,梓旻。我们就挑明讲了,那些都是柿子挑软的吃,专往软泥踩下去的人。他们清楚那些成名、出名的作家是不可以碰的,那些长年被媒体捧为当代艺术大师的画作是不可以乱贴标签的,所以他们挑的都是像我这种小出版社,既没有背景,跟媒体之类的也没有什么好关系……假使今天你是台湾的J。K。罗琳,那么就算你要在书里写杀人放火、写肉蒲团,那些人都会大声称赞你的书是青少年必看的优良读物。”
“……不要这样,老板。我真的求求你,不要放弃,这至少有一半的机会,他们不可能掌握全部的席次,出席的学者里面,总有人会说良心话的。”
“或许有吧!但我不能把攸关许多人命运的赌注,全下在一个未知的俄罗斯轮盘上。我终究不是我所想的,一个那么有至高勇气的出版商。在以上百人的家庭生计重担为前提下,我必须、也无奈地是懦弱的。我也要求你,梓旻,原谅我不能站在你身旁,陪你一起战斗;原谅我必须牺牲你作品的尊严,以这种方式取得『保证书』。你若希望明天过后,我们还能在市面上看到庆石出版的书,请你让我这么做吧!”
走着、走着,梓旻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一处捷运站旁的小公园里,她坐在那架破旧的秋千上,晃啊晃的,蓦地想到自己不知在何处曾看过这样一句话──“我们都觉得为了公众,而限制一部分的自由是必须的。可是我们都不曾想过,如果被取走的只有自己的部分自由,而另一部分的人却因此活得更自由,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已经不想去苛责谁了。
假使每个人都没有错,那么错的大概是她吧?
梓旻闭上双眼。是的,是自己太贪心了。
她该反省自己的一时“失误”,写出了一本会让人惹出麻烦的书。她该醒悟过来,自己是活在一个以自由为号召,却又不是那么自由的国度里。她该检讨的是写书不可以是为了娱乐这个目的,因为它只会使青少年学习堕落,它不能带给他们幻想的羽翼与接近成人的世界,那太过危险了。
紧紧地咬着下唇,揪着胸口,梓旻感到呼吸困难而且很想吐……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不是已经净化出版品六个月了,她怎会觉得这世界的空气越来越污秽呢?
“妈妈……那个姐姐怎么啦?”
“嘘,不要去吵人家,快过来。”
啪哒、啪哒,一双小胖腿出现在梓旻的视线中,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有张红苹果脸的胖嘟嘟小男孩,他朝梓旻天真无邪地一笑,然后伸出一手摸摸梓旻的头说:“姐姐不痛、不痛。”
她哽咽了。
孩子是无辜的,青少年也不是罪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口口声声地说是保护,但那到底与一座“成人自私设想式”的监牢有什么两样?
那些人企图为这些书套上枷锁的时候,总是说青少年没有足够的判断力,可是否认青少年的判断力,难道代表只要他们一成年,便都会“自动”具有“足够判断力”吗?
至少,就眼前看来,这位会关心他人痛苦的小男孩,便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与清晰的判断力了。
而那些听不到出版品正嘤嘤哭泣的大人们啊,你们的判断力又何在?
“姐姐、姐姐别哭!”
胖胖的小手努力地帮她擦拭着泪水,梓旻破涕为笑地说:“谢谢你,姐姐没事了,你回妈妈身边去吧!”
盯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回到母亲身边,梓旻向那名妇女点头致意后,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觉有点遗憾。
她不敢掏出口袋里的糖果送给小男孩,即使她知道小男孩会很高兴,但他的母亲不见得会高兴。这个时代的父母,并不会感谢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只会担心这颗来路不明的糖果是否有问题──这不是家长的错,因为这社会充斥了太多的负面消息,所以“敌意”早已经把人与人之间的“互信”给取代掉了。
而这就是未来这些孩子们必须要继承的“社会”。
时间很快地过了一个礼拜。
梓旻一个字也没有写,她那本被耽搁下来的稿子,就这样停在“无人闻问”的阶段。她不是没有尝试着将它写完,可是当她坐在计算机前,一思及自己的书是否又会变成另一本“祸害”,是否又会成为别人藉以勒索出版社的工具,或是整肃敌人、陷害敌人、减少敌人的一种有效手段时……她真的无法轻易地书写。
只要不触碰到那些法规就好。
可是不触碰到那些法规,就、好、了、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今那法规看在她眼中,已经宛如随时会千变万化的猛兽,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安全地躲过。
结果……
今天还是连一个字也没有打进计算机。
梓旻中途就无聊地拿出过去读者写给她的信件,反复地阅读着,想要找回原先创作时的喜悦、第一次收到信件时的喜悦、第一次有人看她的书并获得感动时的喜悦。无奈越是阅读,她只是越怀念以前“无忧无虑”创作时的那种心境,可是此时此刻,那种心境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