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维克看到新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封信,这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是他在噩梦街一家商店定做的冬装。他想不明白这封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每天会有人给他送三次邮件,都是乌拉斯各地物理学家已发表或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各类招待会的请柬,还有小学生们文笔稚气的信件。这封信肯定不是跟这些邮件一起送来的。它只是一张叠着的薄纸片,没有装在信封里,上头没贴邮票,也没有那三家相互竞争的邮递公司的免费邮寄戳。
他打开信,心里隐隐担心。信上写着:“如果你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你为什么要背叛你的世界和奥多主义理想,跟霸权机构合作?还是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把这样的理想带给我们?我们正在遭受种种不公正待遇、备受压迫,在黑夜中期待着来自姊妹星球的自由曙光。加入我们吧,我们都是你的兄弟!”信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
谢维克的良心和理性都大受震动,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慌。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可到底在哪个地方呢?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没有见过他们,他在这里从来没遇到过穷人。他听任别人在自己身边筑起了一道墙,自己却无知无觉。他像一个资产者一样接受了他们的庇护。他被收买了,正如齐弗伊李斯克所说。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倒这堵墙。就算知道,他又能去哪里呢?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慌让他晕眩。他能去找谁呢?他已经被一群满脸堆笑的富人团团围住了。
“我想要跟你谈谈,艾弗尔。”
“好的,先生。请原谅,先生,我先腾个地方把这个放下来。”
仆人动作灵巧地放下沉重的盘子,打开餐盘上的盖子,把黑巧克力斟进杯子,巧克力正好斟到杯子的边缘,既没有溢出来也没有四处飞溅。早餐这套程序他早已了然于胸、熟练非常,显然也很是自得其乐。很明显,他并不愿意这套程序被人打断。他平时说的都是很清楚的标准伊奥语,但现在当谢维克说要跟他谈一谈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磕磕巴巴了,还带着本城的口音。谢维克已经能听懂一点儿这样的话了:这种方言的音调变化是有规律而易于掌握的,但那些省略掉的音节却只能靠猜了。这样说话的时候,艾弗尔吞掉了半数的音节,让谢维克听着跟暗语差不多。似乎眼前这个“尼奥提”——他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压根儿就不想让外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男仆站在一边等着谢维克享用早餐。他知道——在第一个星期里他就对谢维克的习惯了如指掌了——谢维克用餐的时候不需要他帮着拉椅子或者忙前忙后地伺候。他只需要以立正姿势站在一旁,就不会有礼仪不周的问题了。
“你要坐下来吗,艾弗尔?”
“听您的吩咐,先生。”仆人回答道。他将一把椅子挪了半英寸,可是并没有坐上去。
“我想跟你说的正是这个,你知道我不喜欢向你发号施令。”
“就照您自己的意思来好了,先生,不用非得给我命令。”
“你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在我的国家,没有人会给别人发号施令。”
“我听说了,先生。”
“呃,我希望了解你,将你看作是一个跟我平等的人,我的兄弟。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人里面唯一的一个穷人——不是有产阶级的一员。我很想跟你聊聊,想了解你的生活。”
他在艾弗尔遍布皱纹的脸上看到了耻辱的神色,只好绝望地打住话头。他真是大错特错。在艾弗尔心目中,他成了一个屈尊俯就、好管闲事的傻瓜。
他失望地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哦,我很抱歉,艾弗尔!我无法表达自己真正的意思。忘了这事吧。”
“悉听尊便,先生。”艾弗尔退了下去。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穷人”离他还是那么遥远,跟他当初在北景地区学院历史书上看到对这个词的描述时一样遥远。
与此同时,他做出一个决定,在冬季学期和春季学期之间这段时间里,要跟奥伊伊一家人一起过一个星期。
从他第一次拜访之后,奥伊伊又向他发出过好几次邀请,每次态度都显得很生硬,似乎他的好客不过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或者说是政府下达的命令。不过当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虽然还是没有对谢维克完全放松警惕,但却表现得友好,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第二次到访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将谢维克看作老朋友了,他们应答时那种自信的态度显然令做父亲的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很不安,不能对此表示明确的赞赏,但也不能批评。谢维克就像一个老朋友、一位兄长一样对待他们俩。他们都很欣赏他,小弟弟伊尼更是由衷地爱上了他。谢维克非常和善,很认真很诚恳,跟他们讲月球上所有好玩的事情;而且还不止于此,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是伊尼所无法言表的。童年时代这种迷恋对他今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难以言说的影响,即便成年之后他还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想到似乎与此相关的两个词:旅人、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