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伍之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马革裹尸,二者皆是归宿。而他的应亭,很不幸地,属于第二种。
自古将军与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应星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立起来,担起了家主的职责,办好兄长的丧仪,安抚母亲和寡嫂,抚慰幼小的侄儿,信中只说家中一切已安排妥当,母亲嫂嫂安好,望父亲保重——莫家儿郎,从来都没有孬种。
只是,夜里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竹甲再厚一点,他手里的刀刃再锋利一点,如果许家人能贪生怕死一点,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的应亭是不是就不会死?
莫家儿郎的流血牺牲,能换来澶涂泯三州之地吗?能换来三州百姓的安宁吗?
许刺史提刀亲手斩杀家中女眷,带着儿孙7口人泰然坐在府中正堂,直面荆人的屠刀时,胸中可也有此一问?
他看向自己,坚定摇头的时候,只说着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澶州存,许士则存,澶州亡,许士则亡。
凡我族之地,寸土必争。为儿孙后代享有安宁盛世,多少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大萧人前仆后继,史书也不过寥寥数笔。
消息带回汴梁,铭轩帝感念许士则举家忠义,特别破例将许家满门男儿牌位供奉于太庙之内;赐官升四级,追授太常正卿之职;另设衣冠冢,着礼部于清明寒食、生辰死忌之时隆重祭拜。
《萧国史记》有云:“则不降,乃与州同赴(死),面无惧色。帝闻之恸哭,号泣顿足于庭上,臣莫不涕泪。供之太庙,官补太常,设衣冠冢,时时而缅矣。人莫不称贤,深感帝恩也。“
死者已矣,虚名除了给活人看看,又有何用?
但就是这名声,他的应亭也没有。主战失利,澶州失守,国土沦丧,刺史慷慨赴死。他有责任,他的儿子也有责任。
兵甲有异,粮草不足,战马虚弱,他书信数次都未能上达天听,澶州失守,他首当其冲,必须尽快赶走外敌,收复失地,戴罪立功。
千门万户团圆日,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刻,离家两年的莫老将军,手里握着儿子的玉佩,站在一轮明月之下,面对着易主近一个月的澶州城,眼中湿润,思乡情切。
汴梁城内,林氏支撑起身子,唤来贴身的心腹:“张进家的,扶我起来,我要洗漱。“
丈夫已经下葬,三七已过。可怜的芸姐儿,伤心完爹爹,还要担心娘亲,她不能再萎靡下去了。
第一锨土洒在阿亭的棺椁上的时候,她拼死跳下去伏在了棺盖之上,把她一起埋了吧,她的魂早已随他去了。
不如一起去,一了百了。这生不如死,如同噩梦般的日子,若能终结在这一刻该多好。
莫应亭是她自己相中的。在宣平侯府的花会之上,她远远地隔着假山看到了站在几个儿郎中的莫应亭。他身高七尺,宽肩窄腰,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浓眉下一双大眼,一管笔挺的鼻子,在一众文弱书生之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待外祖母言谈间对莫应平的这个大儿子赞赏有加,十三岁便上战场历练,小小年纪便官至武翼大夫,虽只是个七品官儿,总归是年少有为。又叹息莫家儿郎身许国家,常年征战,如今十六了都无人议亲——虽然莫家有儿郎无论有子无子均不得纳妾的规矩,谁又愿意将掌珠嫁给那样一个将脑袋别在腰上的人呢?
但是她当时便相中了。
母亲心疼她,加上父亲林如慧林给事中素来敬仰莫世平为人,这场姻缘终是成了。
他待她极好,婚后一年便有了远哥儿,隔一年又有了芸姐儿。他疼惜她生产之苦,无论如何不愿再生第三个,出门平匪一年多。回来以后又有了茉姐儿,前年又有了迅哥儿。迅哥生下来八斤多,累得她昏迷一天一夜。醒来便看到守在床边胡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应亭,摸着她的额头说:“再不生了,真的不生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是第一次看他流泪呢。
如今呢,他魂魄可曾归来?
不知不觉已经中秋节,窗外圆月冷冷的照着院子。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薛云初心中默念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怀念着自己上一世的爸爸妈妈,也怀念着这一世的父亲薛毅。
爸爸妈妈,女儿很好。
阿爹,女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