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谈谈你自己的想法呢?维斯特先生。”公爵的眼光烁烁,似乎捕捉到了曾文远看似平淡下的不平。“请相信我们的诚意,即便知晓了您的真实身份,但是我们在之前的书信中表达的诚恳之意并没有减弱半分,我们是衷心地希望你能去因克雷一展才华。你大可以抛去一切顾忌,让我们坦诚地商谈商谈。我可以这样说,只要你自己愿意,我们可以帮助你克服一切困难。”
曾文远并没有回答,他的表情依然平和,只有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他的眉毛细长如同女子,但是又浓密得有如两道密不透风的黑线,这让他原本很是斯文秀气的模样中带着一些尖锐和锋芒。
片刻的沉默之后,曾文远一笑,更多的锐利和锋芒从他原本的平淡斯文的眼神深处透露了出来,就像一个原本就有着峥嵘菱角的雕塑扯下了一直蒙在上面的细纱。他这时候才走到了公爵对面的软椅上坐下,自己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面前斟上了一杯红茶。他的动作很斯文有礼,但是表露出的姿态和心态显然已经和之前的大不相同。
“非常感谢你,公爵大人,还有这位阿德勒大法师。虽然我知道你们并不是单纯为我而到奥罗由斯塔来的,但只是你们肯运用因果序奥术来找到我这一点,这就已经表现出你们的诚意了。我大概听说过,因果序奥是会产生一些难以预测的后遗症的,一般来说大法师们都对此都有些顾忌。”曾文远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垂下眼皮,只盯着手中那杯喝了一半的红茶。“你们之前的来信也是非常地有诚意。我只是有些好奇,只是对一位剧作家,一位诗人,因克雷有必要这么求贤若渴吗?我非常高兴看到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能够这么重视我的作品和才华,但是我也明白,因克雷的公爵并不是那种为了一时个人的爱好和兴致就要不惜花费力气的人。也许很多人会认为您就是这样一个纨绔,但我知道,执掌因克雷这样正在崛起的新兴势力的人,不管流言怎么说,本质上一定是一位优秀的商人和政治家。所以我想问问,为什么要这么热烈的邀请我?”
啪啪啪,公爵鼓掌,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光芒都透露出欣赏的意味。
“太了不起了,维斯特先生。真的,我不大夸赞别人,因为我基本上就没见过能比我更优秀的人。但是今天我破例了。”一边说着,公爵的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神采飞扬起来,那股发自内心的情绪肆无忌惮地朝四周外溢。“明明你的血压在升高,手也在微微地颤抖,你分明是很激动的——我能够想象,在你这么年轻这么才华横溢,偏偏又在各种歧视和压制中成长起来的人,心中埋藏着多么大的不甘和热情。但你还是能够压抑得住,非常理性细致地做出分析和选择,然后来试探我们。这我可做不到,至少在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做不到。啊,说不定这也是你周围环境的功劳吧,我们因克雷有句老话,重压下的草籽才能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不过我对此还是非常佩服的。所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坦诚地相谈吧,真正的聪明人之间是没必要遮掩和试探的。”
阿德勒有些意外的看了公爵一眼,然后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对他这勃然而发的兴致也是无可奈何。
曾文远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上骨节和青筋朝外露了一些,随即就恢复了正常。
“我想你是知道的,相对于奥罗由斯塔,相对于富饶的大平原这样的帝国传统地区,我们因克雷兴起的历史还比较短暂,在文化和历史上的沉淀很浅薄。在这一点上,平原上的帝国贵族们都喜欢讥刺我们高地人粗俗野蛮,认为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得到了战争红利而起家的一群暴发户,一群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了头的野蛮人。可是他们都没有看到,正是因为我们在文化和历史上的浅薄,才能让我们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大步前进,没有任何束缚地跑得飞快。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我的爷爷和父亲,两位眼光卓越的天才人物,他们在创立因克雷的时候就遇见到了这一点,做出了非常有预见性的规划。说到这里,我想问问维斯特先生,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曾文远想了想,抬头回答:“你是说。。。。。。因克雷抑制神殿和教会的问题?”
“非常之正确。所以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公爵比出一个赞赏的手势。
曾文远不以为意,淡淡说:“这也很容易判断吧。毕竟公爵大人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常常看因克雷的发展史的。”
“真是可笑不是吗?明明作为奥术贵族,和神殿教会已经互相斗了上千年,但是偏偏又要为此而贬低我们因克雷是没有文化和底蕴的野蛮人。”公爵做出一个无话可说的表情。“因克雷从一开始就用各种方式和借口限制神殿在高地上的发展,把他们的规模和影响力降低到最低的限度,正是因为没有他们来指手画脚,没有他们来鼓动信徒迁徙闹事什么的,我们才能集中精力放在调配力量和开拓发展上。我们才能把因克雷上下的力气拧成一股绳。”
曾文远点点头。不说帝国崩解就是源自和神殿的冲突,就在这和平时期,奥术贵族和神殿之间的纠纷依然是贵族们最头痛的矛盾,开垦荒地必须请农业女神和日光神殿的信徒来举行祭祀,建立工坊必须要有锻造之神的祭司坐镇,想要组织船队出海捕鱼,风暴女神的祭祀则是必不可少的,最关键的是平日间一旦和领民有什么冲突,守护之手之类的组织立刻就冒出来,如果查实是贵族们压榨或者欺压领民,立刻就会鼓动领民们罢工抗议甚至迁徙到其他地方去。更不用说为了想法子延长寿命而偷偷进行一下亡灵奥术的研究,那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归亡者立刻就会纠结领民一起闹事。帝国时代还能凭借强大的帝国军容来进行镇压,而到了这帝国崩解之后的时期,贵族们也就只剩下妥协一条路可走了,因为再也支撑不起奢华的生活和奥术研修而债台高筑,继而破产的小贵族们比比皆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世家也萎缩了不少,就连奥术学院要讲授一些涉及到神灵的敏感课题,这些教会神殿也会跳出来抗议。
从这一点来说,因克雷从一开始就限制教会神殿的规模是非常有远见的。当然,完全杜绝是不可能做到,只要有人的地方,守护之手和归亡者之类的信仰就必然有生存壮大的空间,工匠之神的信仰也是因克雷所需要的。但对于其他信仰来说,因克雷原本就是一片荒芜之地,少数的本地原住民又都是信仰元素和自然的蛮人,前两代公爵想办法用种种手段和借口来限制教会的发展,让他们在普通人之间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没有了束缚和掣肘的因克雷借着战后的好时机,在这数十年间狂飙突进一举成为了大陆首屈一指的新兴势力。
“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说,神殿和教会的存在又是不可缺的。”公爵摊了摊手,露出无奈的表情。“至少他们能给社会带来安定。感知神灵带来的感觉和那些精心设定的教义都能麻醉人,让人陷入安定,不至于把多余的精力耗费在那些有可能带来危险和不稳定的地方,比如致幻药剂和召唤魅魔来取乐什么的。。。。。。。不瞒你说,最近几年因克雷已经有了这些东西的苗头。明令禁止的效果不大,毕竟对于奥术师,尤其是那些已经赚足了钱的奥术师们来说,这两样东西都不难,自己随便在家里搞搞就有了。而这些东西一旦泛滥开来,连伟大的奥术帝国都受不了。”
“所以公爵大人觉得,让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戏剧艺术上就行了?我记得帝国就是这么做的。也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吧。”曾文远表示明白了。
“不止如此。”公爵带点得意地笑了笑。“从长远来看,一位神灵的强势存在对整个团体也是很有益处的。南方军团的战神殿就是个不错的例子,既加强了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们的凝聚力,又正大光明地将其他教会的势力压制到最低,还能让他们在某些地方不得不出力,这实在是一步好棋。”
“。。。。。。因克雷是准备选择米莉,是吗?”曾文远想了想,问。“但是如果按照因克雷的现状,工匠之神好像更合适吧?你们的魔像技术已经堪称大陆第一了,创造的各种魔像和炼金器具也是你们重要的商品之一。”
“其实并不,正因为和因克雷的利益太过于契合,我们才不能选择托德。”公爵无奈地摇了摇头。“信仰带来的巨大名誉和影响力再和利益一叠加起来太可怕了,因克雷将会成为一个比帝国还集权的怪胎。在短时间之内他确实会跑得飞快,但迟早会脱离任何人的掌控,在某个本应该拐角的地方把自己撞得粉碎。”
曾文远皱起了眉,对于公爵的这些话他不大能完全理解。他也许聪慧过人,但是在眼光和视界上毕竟到不了真正的上位者的高度。
“在足够强大之后,一个政体想要长久而健康的维持下去,平稳可控,拥有自我纠错和改正的能力是最重要的。利益再和信仰一结合,就丧失这个能力了。”阿德勒补充说。“相比之下米莉最为温和,不带任何的利益,不带任何的倾向,所以是最合适的。维斯特先生,以您的才华和资质,绝对是最适合弘扬米莉光辉的人选。我想您肯定已经无数次地感受过米莉的恩赐,那么就请来我们因克雷吧,我们会尽力将米莉的光辉散布到因克雷的每个角落,说不定您还能因此而成为米莉的第一个神眷者呢。”
“第一个神眷者?呵呵。。。。。。”听到这个词,曾文远不禁露出一丝有些怪异的微笑。想了想,他忽然问:“听说因克雷有很多我们西方族裔,是吗?”
公爵和阿德勒对视了一眼,阿德勒点头:“也不算太多,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三左右,不过比起大陆其他地方是要多很多的了。”
因克雷主要是以移民为主,当初还是一片蛮荒的时候,几乎都是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到那里去碰碰运气,而战后神州族裔的日子无疑是最为难过的,所以许多人都扶老携幼朝着据说能有口饭吃的东方高地而去。相对于其他的欧罗贫民流浪汉什么的,他们依然只是一小部分,但却已经是来到欧罗大地的神州人的大部分。在欧罗大地的其他地方,也就最富庶的奥罗由斯塔,有神殿维持秩序的西海岸还能有点神州人生存的空隙。
曾文远又问:“据说你们普及了奥术教育平民化,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学习奥术和炼金知识,那么有西方人成为奥术师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阿德勒回答。“坦白说,你们西方人很聪明,在奥术上的天赋一点也不比我们欧罗人差,而且非常能吃苦。他们中有很多已经是优秀的奥术师和魔像制造专家。”
“哦。。。。。。”曾文远抬起头微微后仰,眼中光芒闪动。等他再埋下头来,眼中的神色便已经变得很坚定。“这样的话,我还真的对因克雷非常有兴趣。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去,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总不能丢下一切跟着你们就悄悄去因克雷。我姐姐也绝不会同意。”
公爵笑了。虽然听起来在言辞上和最开始的回答没有什么不同,但内中的意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点头说:“那么我们也还是那样的回答。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