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盒来,上下抖了两、三次后伸向对方。然后在她抽出一根含在唇上时,用打火机点着火。她好像松一口气似地吸进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然后眼睛望向窗外。
近看时,她比第一印象显得老了三、四岁。平常戴眼镜的人一旦失去眼镜之后,看大多数的女人都会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我把书页合上,用指腹揉着眼睛。然后右手的中指想把镜架往上推,才发现没有眼镜。只不过是投了眼镜,人竟然会变得如此的手足无措。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是由无意义的微小动作累积而成的。
她不时一面抽着烟,一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若是一般人的话,会忍不住那么长久的沉默重压,她却那么沉默着。刚开始看来好像想说什么而在寻找适当的话似的,不久之后我发现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有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书?”
“完全没有。”她说。而且闭着嘴唇微笑。嘴唇两端只微微往上翘起而已。“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书,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书呢?”
我笑了。“很多是从前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十年。三十年代左右的吧。”
“有谁会看这些书呢?”
“大概没有人看吧。经过三十年、四十年还有一读价值的书,十册只有一册。”
“为什么不放新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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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谁也没利用这里呀。现在大家只会读读放在门厅的杂志,玩玩电视游乐器,看看电视。而且已经不大有人会逗留到能够读完一本书那么久了。”
“确实说得也是啊。”她说。于是把近处的椅子拉到旁边来,坐下来翘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吗?很多事情更悠闲,事物更单纯……那样的时代。”
“不。”我说。“并不特别喜欢。如果我生在那个时代的话,我想也会照样生气的。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一定是喜欢已经消失的东西罗。”
“或许吧。”
或许是。
我们又再默默抽着香烟。
“不过总之,”她说。“没有一本书可读也有一点问题。留下过去的淡淡光荣固然是好,但总要为被雨困在这里,电视也看腻了,时间又太多的客人着想一下吧?”
“你是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她说着看看自己的手掌。“我旅行时总是~个人。不太喜欢跟别人一起旅行。你呢?”
“确实是这样。”我说。总不能说是被女朋友放鸽子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有几本。”
“谢谢。不过我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了,大概看不完吧。”
“没关系,送给你好了。反正是文库本,多了也占行李,本来就想留在这里不带走的。”
她再度微笑一次,然后眼光转向手掌。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她说。
我常常想,习惯接受东西也是一种伟大的才华之一。
我去拿书的时候她喝咖啡等我,她说。于是我们走出图书馆移到门厅。我唤住正无聊的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天花板挂着巨大的电风扇,缓慢地搅动着室内的空气。只有使不太有什么可能改变的潮湿空气一会儿往上升,一会儿下降而已。
等咖啡来的时间,我搭电梯到三楼,从房间里拿了两本书再回来。电梯旁边排着三个用得相当陈旧的皮制旅行箱。好像有新客人住进来的样子。旅行箱看来就像是主人所拥有的三只年老的狗一样。
我回到座位时,服务生在我有点扁平的咖啡杯里注入咖啡。白细的泡沫覆盖着表面,终于又消失。我把书越过桌子递给她。她接过书,看看书名标题,然后小声说“谢谢。”至少唇形是这样动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那两本书,不过不管她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觉得对她来说,好像都无所谓的样子。
她把书叠放在桌上,只喝了一口咖啡,便将杯子再放下来一次,轻轻加一小茶匙细砂糖后搅拌着,再从杯子边缘细细注入奶油。奶油的白线漂亮地画出圆圈。终于那白线互相融合,形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她不发出声音地吸着那膜。
手指纤细、光滑。她好像轻轻抓住把手似地支撑着林子。只有小指头笔直地伸向空中。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戴过的痕迹。我和她一面眺望着窗外一面默默喝着咖啡。从敞开的窗户闻得到雨的气味。雨没有声音。风也没有声音。采取不规则的间隔时间滴落窗外屋檐的雨水也没有声音。只有雨的气味悄悄地飘过屋里来。排列在窗外的紫阳花简直像小动物般排队承受着六月的雨。
“您在这里住很久吗?”她问我。
“是的。大概五天左右吧。”我说。
关于这个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没什么特别值得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