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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请个小儿科,吃副把药,避几天风,还要忌生人往来。落在富贵之家,更不消说,当那天花将发未发之前,就连吃的发物,如雄鸡、鲫鱼、蘑菇之类,也要花上多少钱。那时黄小姐不讲这个,简直比贫苦人的女儿还不如。她婶娘就不曾问过信。也是黄小姐的天命,日后要从那黄家做出些烈烈轰轰的事,于这自由村上,大有关系,所以她这两桩病轻轻发过了,连自己都不知不觉。这是后话慢表。

自从这年之后,她婶娘却已亡故,就有黄通理家领了去做养媳妇儿。那时黄通理也是寻常一个小孩子,并无姊妹弟兄。过了几年,圆了房,一直跟着黄通理,也不过会些寻常操作,安安稳稳的做个妇道人家。平时只听得人说什么三从四德,自家想:那四德的“德”“容”两字是说不上,言字不懂是怎样讲,若说是能言舌辨,只怕是男子的事,不应该妇女上前。至于那“功”字,又件件不曾学得。在家从父,我从小又是没父母的人,如今只索从了丈夫,日后从了儿子就完了,但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怎么做了个女人,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许直一直?脚是吃尽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终身终世,除了生男育女,只许吃着现成饭,大不了做点针黹,织点机,洗洗衣裳,烧烧饭,此外天大的事,都不能管。像我是细巧事不会,相貌又不好,幸亏丈夫还体谅我,从小儿在婶娘身边,失了教导,一切不与我计较。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终久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帮着丈夫在外面干些正事,只好闷在大门里头,有话也不敢说。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能够出出面,做做事情,就好了。这是黄小姐一向怀着的鬼胎,不过有此思想,并未有何事触激他的脑筋,晓得世界上的男女,本来各有天赋之权,可以各做各事,所以他这思想,还是从小时候受他婶娘的苦处,自怨自恨而来,并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责任,不应放弃的道理。因此上跟了黄通理十几年,习惯自然,这种思想也渐渐的忘了。却是他这思想,譬如一件东西,含有电质在内,浑浑融融,初无表见,碰着了引电之物,将那电气一触,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可以烧着了衣服,毁穿了房子,其势猛不可遏,猝不及防。电气含得愈多,发作得愈烈愈大。

当日他听黄通理的话,无意中问了一句:“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黄通理却一跃而起,说:“怎么没有?”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把他那一向所有,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顷刻间兜上心来,故接着只说得“有就好了”四字,翻身就走,不暇往下再问。他这“有就好了”四字之中,有多少欢喜美满的情景,有无限恍悟决断的精神!在他自己,亦莫知所以然。一念之间,想道:“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先要放掉了这双臭脚。如今这脚底下缠了几十层的布条,垫了两三寸的木头,慢说要与男子一同做事,就是走路,也不能同男子大摇大摆,这便如何使得?”所以就急忙忙关起房门,要去放那双脚。这个原故,也交代出了。

却说当时他只趁一时之性,原不曾计及女人的脚是能放不能放,放了能走不能走,等他那儿子在门外乱敲乱喊,他反狐疑起来,说只怕要去问问他老子,于是重新开出房门,搀着他大儿子,又到了书房。只见黄通理与他小儿子坐在那里,对着一个地球仪,指手画脚的说。他那大儿子也就挤上去看。黄通理便对他妻子道:“你去罢,你一个女流之辈,不要在这里搅扰,让我同两个孩子讲些学问。”他妻子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说女子也可以出来做事,既是可做事,也就可以谈谈学问。虽然我年纪大了,究竟还比你小得多,你同孩子们讲的,不信我就懂不得。向来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做事,故此十几年来,只还我的女子本分。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再做些事来,也好帮着你教教两个儿子。”黄通理听了,喜不可支,便问:“你若要做事,却先做那一桩?”他妻子说:“只要是地球上体面的事,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来。”黄通理不觉笑道:“我们这村上,不过是地球上万万分的一分子。我是个男人,要从这万万分的一分子,寻个做事的方针,还无可下手,你一个女子,小脚伶仃的,就算能做事,应着俗语所说帮夫教子,也不过尽你一人的愚心,成了我一家的私业,好容易说到地球上的体面。你看这地球仪上,画的五洲形势,其中经纬度数,面积方里,盛衰沿革,野蛮文明,许多有学问的专门名家都考究不尽,单讲那地球上地理科学的范围,有关于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质等事,有关于地球上政治生业等事,宏纲细目,除非像孩子们,六七岁时就研究起来,动得他的观念,发达他的心思,然后他们好各就其材力性质,做得地球上一两件的事。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学,是先从自己的知识扩充,由自己所住一乡一里的知识,扩而至于外乡外里;由外乡外里的知识,又扩而至于我的国度;由我的国度,扩而至于别的国度,然后能就全地球的事,考究得失,做他出来。不是什么读书的只为取功名,种田的只为收租税,做生意的只为赚铜钱,就叫做做事了。”

他妻子接道:“这样说,做女人的也不是只为梳头裹脚做活计,是明明白白的了,怎见得我就不能扩充知识?只要你有什么知识,换与我,我也慢慢的会有知识换与你,再给两个孩子们开通些知识,这先就有了四个人了。从我们一家四个人,再慢慢的推到一个村上,那怕他风气不行。只有一句顶要紧的话问你:像我这一双受罪的脚,可以放得放不得?方才我倒要放他开来,又恐怕是放不得的,要问你一声。如今我是问过你,你说可放最好;你说不可放,我也一定放掉他,不能由你作主!”黄通理又笑道:“放了这脚,却见你女子们开风气的第一着,怎么使不得?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又不怕阖村的人笑你吗?”他妻子道:“亏你说出这句话!照你说,一个人站在地球上,不能做点事,不能成个人,才怕人笑话。这我放我的脚,与人什么相干?他来笑我,我不但不怕人笑,还要叫村上的女人,将来一齐放掉了脚,才称我的心呢。至于走路一层,向来缠紧了几十层的布,垫了二三寸的高底,还要踱踱,一天走到晚。从前小时候,两只脚烂的出血,还跟着我那婶娘的儿子上学,一天走几趟呢。如今虽说是小的走惯了,一放开来,头两天不方便,到十几天后,自然如飞似跑的,走给你看!”

黄通理听了说:“看你不出,一直见个庸庸碌碌的,忽然发出这些思路,好极!好极!”他妻子道:“从来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看我庸庸碌碌的,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晓得我这村子,虽然是万万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与他们,绣成一个全地球。那时我就不叫秀秋,叫绣球了。就说没有这个大势力,我却发了一个大誓愿,你瞧着罢。”黄通理又连说:“好极!好极!好极!从今以后,我便叫你做黄绣球,把这黄绣球三字,当个记念如何?”

他二人说到此处,做书的又要交代一句。黄通理的妻子,以后就统名之曰“黄绣球”,看官却要分清眉目。当时说话之间,黄绣球举目一看,不见了他两个儿子在旁,说道:“孩子们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两个儿子,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走出书房之外,听见外边人说,街上有会,他弟兄两个就跑入会场玩耍。黄通理一听,果然不见他弟兄在面前,先出至屋内一寻,又走到大门外一寻,晓得有出会的事,一定去看会了,便进来对黄绣球道:“你关上门,我去寻他们回来。”

少顷,时已过午,黄绣球早把午饭端整,先自吃了。看看交到申牌时分,才见他父子回转,少不得黄通理要教训他孩子们一顿,正在发怒,只见黄绣球穿着他大儿子一双鞋,半旧不新,一跷一拐的,不觉笑道:“你当真已经把脚放掉了?”黄绣球道:“凡事说做就做,有什么不当真!听说外边的会,一连要出三天,你不要骂孩子们,明天我且带了他们去看两天,练练脚劲。”黄通理道:“这种事,迷信鬼神,伤风败俗,我们不能禁止,没的还叫孩子们去看!你一向不出大门,如今便说放开了脚,要练练脚劲,也没的要去看会的道理。若讲女人放掉了脚,今天去看会,明天去看戏,就使不得,与你那说的话、发的誓愿,就成了一个大反对,还说什么绣那地球上的新花样,只怕村上的新鲜话把,先让你绣出来了。”黄绣球也不搭白,仍旧一跷一拐的走了开去。

这里黄通理又把些教训孩子的话讲了好半天,回至内室,大家都不谈起,正是一说不休说过便了的常事。不意这晚黄绣球不堪安睡之后,就得了一个病,浑身发热,如火炉一般,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好奇呀,此病从何而来?看官且胡乱的猜上一猜,猜不着的,等做书的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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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梦中授读英雄传 天外飞来缧绁灾

上回说黄绣球无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着了邪魔,一定中了时疫,却原来都不相干。

那天黄绣球说要带儿子去看会,被黄通理责备几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盘算,想道:“脚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脚之后做点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捉摸。一来虽是粗粗的识几个字,总是不曾读书;二来实实在在,自从进了黄家大门,守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一步不敢胡行乱走,大门外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会到外面游览一周,拚着两天功夫,到底看看我们村上是那样风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亩,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条路去,通着那里,见那一边要道接着这边,再问问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产。”转念一想:“出得门去,一个人不认识,认识的又无从讲到这些,并且自己不会写字,就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也记不清许多。两个孩子又小,不能帮忙。难道出去两天,当真去白白的看会,惹人笑话?再说这事也不是两天弄得清的。”这般那般,嘴里不说,心里是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个法子,好不烦躁,不觉的他那热血膨胀,激动了心火,一时上升,渐渐的浑身发烧。沉思久倦,便脱衣而睡。

朦胧间走到不知什么所在,抬头看见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顶上,站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戏上扮的杨贵妃,一派古装,却纯是雪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长。脸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讶,那女子却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这女子自说:“名字叫做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黄绣球一想:世上那有这六七个字的名姓?当时听得不懂,说:“我只姓一个字,叫做黄,名字叫绣球,是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从何方来的?”这女子说:“你姓黄,是黄家的人,可晓得我是白家的人?”黄绣球听他问得鹘突,说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这女子不答,随手在身边摸出几本小书册子,指与黄绣球看。上面弯弯曲曲,横横斜斜,画得一排一排的,并不见有一个字,便问:“这画的何物?怎么没有字迹?看他何用?”这女子又从新拿出一本书来,上面却有三个大字。黄绣球只认得一个,说:“当中不见一个雌雄的雄字吗?”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义,雌雄是就禽鸟讲的,怎么历来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说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飞,这句话我却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鸟?男人女人,又都一样的有四肢五官,一样的是穿衣吃饭,一样是国家百姓,何处有个偏枯?偏偏自古以来,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愿雌伏一世;稍为发扬点的,人就说他发雌威,骂他雌老虎。一班发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晓得瞎吵瞎闹,为钱财斗气,与妾妇争风,落得个悍妒之名,同那粗鲁野蛮的男子一样,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压制,永远雌伏,不得出头了。”

数语打上了黄绣球的心坎,甚为欢喜,说:“奶奶怎么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话与你意见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说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尝是个神仙?既承你引为知己,有话请讲。若是其中有什么委曲难解的事,或者还可细细的商量。”黄绣球听了,更加高兴,就把他怎样怎样的话,前前后后述了一遍。这女子听完了,默不作声,半晌说道:“这是你黄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黄的人关心切己,与我白家无涉。你黄家果然像你做得出点儿事,岂不叫我白家减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来男男女女到你们贵村上来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门,不曾看见过。来者无非总在贵村上,把你们的花样搁在一边,另外翻点花样,占些光去。近来你们的花样,霉的霉,烂的烂,原来都是纸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绷架子,动针动线,那里还能够用锦绣铺起绒来,平起金来,洒起什么花来?”

话犹未了,这里黄绣球兀自想着:说这人的话好不蹊跷!听他的口气,不但请教不出他什么主意,怕他把我的事还要告诉他白家人,来拆我场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当。那心中一时万分急躁。所以他形神合离之间,神魂忽然一躁,形体也就忽然一热。

话休烦絮,且说那女子话犹未了,只见黄绣球呆呆的不曾理会他,猜着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个立志自强的女子,便拍一拍黄绣球的肩,说:“闲话少谈,你方才见的那三个大字的书。与几本小册子,我都送了你罢。”黄绣球说:“你送我无用,我连三个大字都识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册子上弯弯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弃,何妨讲给我听听,再让带回家去,请教别人。”那女子道:“这三个大字的书,书面上是中国字,从我们那边翻译出来的,三个字叫做英雄传。做这传的人,生在罗马国,把他本国的人同以前希腊国的人各拣了二十五位,都是大军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个的两相比较。我自十岁上,就很爱看这个传。后来听说有两位著名将相,一个叫俾士麦,读此传最熟;一个拿破仑,至终身未尝释手。这些小册子却是我自己从前做的,你看这两书里面都是弯弯曲曲画的,委实就是我们的字。也难怪你不识,如今我且略略的与你讲些。”就讲了好大一会,黄绣球竟不觉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弯弯曲曲画的,都变了字。又像这些字,都认惯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几刻,便把两种书中的大概,都记着了。

停了一停,再抬头看时,像又不是那个女子,向着黄绣球说道:“这两种书,你看了虽通知大意,但还不是你的学问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书来,薄薄的不过二三十张,却全是中国字,指着说道:“这是教育上讲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样晓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样晓得地理上的人种,又怎样晓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于各处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书求之,无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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