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翁言重了!”张之洞口里谦逊着,心里倒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王定安说:“职道想斗胆说句话,不知当与不当?”
葆庚生怕王定安说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来,扫了张之洞的兴头,破坏这难得的融和气氛,忙说:“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来踏青赏心的,有什么话,回城再说吧!”
张之洞向来不惯含容,王定安不说“斗胆”“当与不当”尚好,一说起这些话来,倒撩拨得他非听不可了,便催道:“王观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今天我们是郊游,就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现在谈诗,我们就是诗友。过会喝酒,我们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开始抖起他的书袋来,“历来都说这首《 旅次朔方 》是贾岛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选的《 御览集 》把这首诗列在刘皂的名下。”
“刘皂?”张之洞反问。
“是的,刘皂。”王定安肯定地说,“刘皂是德宗时人,名气远不如贾岛,诗传下来的也少,《 全唐诗 》只录了他五首。”
见张之洞在会神地听,王定安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为他是贾岛的前辈,又与贾岛有交往,对贾岛的诗才也欣赏,他决不会把贾岛的诗列在刘皂的名下去送给唐德宗看。何况贾岛是范阳人,在并州住的时间很短暂,也没到过朔方,他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有道理,有道理!”张之洞连连点头,大声夸奖,“王观察,人人都说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张之洞的态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动,他以少有的真诚语气说:“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张之洞说:“学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谁有道理就服谁。”
王定安的唐诗功力的确让张之洞佩服,一时间也获得了张之洞的欢心,谈兴更浓了。于是两人谈起贾岛,谈论他的“推敲”掌故。由贾岛又谈起孟郊,比较郊寒与岛瘦的独特诗风。又由贾孟谈到他们的赏识者韩愈。
王定安说:“贾岛、孟郊当年若没有韩愈的赏识和揄扬,就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和诗名。历来贫贱士人都要靠处高位有力量者提携,才能出头露脸。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晋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泽啊!”
王定安的这段即兴恭维,说到张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为一个清贫书生,张之洞曾无数次地梦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让自己的才名传扬公卿,上达九重。中年以后,作为一个词臣学政,张之洞又曾无数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实权,奖掖提拔那些沉沦下层的真才实学之辈,让千里马脱颖而出。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了,做士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韩文公,做官的时候,又没有韩荆州的权位。一桩长久不能释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在暖风拂面的并州郊外古道上,在畅谈唐诗的融洽气氛里,张之洞不觉把王定安当作朋友,诚挚地跟他叙起这桩往事来。
“直隶河间有个能诗善画的人,名叫崔次龙。他在京师寓居十多年,总想遇到一个能赏识他的人,帮他一把,让他出人头地,不至于辜负了几十年的勤学苦练。但冠盖满京华,就没有一个看上崔次龙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两人长谈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诗文画册给我看,的确造诣很高。我们成了朋友。以后,他常常到我家来,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帮衬帮衬一下。但那时我只是一个穷翰林,无权无势无衙门,不能安置他。别人的衙门,我又无力关说,只好常常周济他一点银两。崔次龙终于在京师住不下去,卷起铺盖回老家了。临走前夕,到我家来辞行。我很惋惜,对他说,再等等看,或许能有机会。他说,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遇到机会,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马上给他一个机会,当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以志我们的友谊。”
第四章 晋祠知音(7)
“可怜!”崔次龙的遭遇牵动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大人的诗,可否念给职道听听。”
“可以。”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吟了起来,“浩然去国裹双滕,惜别城南剪夜灯。短剑长辞碣石馆,疲驴独拜献王陵。半梳白发随年短,盈尺新设计日增。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
“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王定安将张之洞诗的最后两句复诵了一遍,充满着感情地说,“大人这番情谊,不独崔次龙感动,职道也为之感动了。”
葆庚说:“大人现在有这个气力了,把那个崔次龙召到山西来吧!”
张之洞沉痛地说:“崔次龙回到老家后,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马后的藩台府中的仆人,不经意地发出了叹息。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继续走着。在路边的一家酒店吃过午饭后,又接着赶路。
“大人,晋祠到了。”葆庚勒住缰绳,指了指前方。
张之洞抬头看时,前面果然现出了一个有着百余间房屋的建筑群落。三人下了马,葆庚、王定安一左一右护着张之洞向前面走去。大根和另外两个仆人各自牵马跟随。
张之洞说:“过去读《 水经注 》,知道晋水发源处有唐叔虞祠,是北魏为纪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以后历朝历代围绕着唐叔虞祠都兴建了不少殿堂,从而形成现在的晋祠局面。葆翁你给我说说,这晋祠有哪些主要的殿堂楼阁。”
葆庚说:“这个我说不来,鼎丞于此素有研究,让他说给大人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