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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楚汉浪漫主义(第1页)

(一)屈骚传统

当理性精神在北中国节节胜利,从孔子到荀卿,从名家到法家,从铜器到建筑,从诗歌到散文…,都逐渐摆脱巫术宗教的束缚,突破礼仪旧制的时候,南中国由于原始氏族社会结构有更多的保留和残存,便依旧强有力地保持和发展着绚烂鲜丽的远古传统。从《楚辞》到《山海经》,从庄周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的“南方之强”,在意识形态各领域,仍然弥漫在一片奇异想象和炽烈情感的图腾——神话世界之中。表现在文艺审美领域,这就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

屈原是中国最早、最伟大的诗人。他“衣被词人,非一代也”。一个人对后世文艺起了这么深远的影响,确乎罕见。所以如此,正由于屈原的作品(包括归于他名下的作品)集中代表了一种根柢深沉的文化体系。这就是上面讲的充满浪漫激情、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方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儒家在北中国把远古传统和神话、巫术逐一理性化,把神人化,把奇异传说化为君臣父子的世间秩序。例如“黄帝四面”(四面脸)被解释为派四个大臣去“治四方”,黄帝活三百年说成是三百年的影响……,如此等等。在被孔子删定的《诗经》中再也看不见这种“怪力乱神”的踪迹。然而,这种踪迹却非常活泼地保存在以屈原为代表的南国文化中。

在基本可以肯定是屈原的主要作品《离骚》中,你看,那是多么既鲜艳又深沉的想象和情感的缤纷世界啊。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芰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而且: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霏霏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充满了神话想象的自然环境里,主人翁却是这样一位执着、顽强、忧伤、怨艾、愤世嫉俗、不容于时的真理的追求者。《离骚》把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与最为炽热深沉、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个体人格和情操,最完满地溶化成了有机整体。由是,它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的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几千年来,能够在艺术水平上与之相比配的,可能只有散文文学《红楼梦》。

传说为屈原作品的《天问》,则大槪是保留远古神话传统最多而又系统的文学篇章。它表现了当时时代意识因理性的觉醒正在由神话向历史过渡。神话和历史作为联续的疑问系列在《天问》中被提了出来,并包裹在丰富的情感和想象的层层交织中。“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天问》)。《离骚》、《天问》与整个《楚辞》的《九歌》、《九章》以及《九辩》、《招魂》、《大招》……,构成了一个相当突出的南方文化的浪漫体系。实质上,它们是原始楚地的祭神歌舞的延续。汉代王逸《楚辞章句》解释《九歌》时说,“昔楚国南郢之邑,况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因为作九歌之曲,”清楚说明了这一事实。王夫之解释《九辩》时说:“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宕淋滴,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这段话也很重要,它点明了好几个关键问题。第一,它指出楚辞是“绍古体”,并且“古”到夏初去了,足见源远流长,其来有自,确乎是远古社会的遗风延续和模拟。第二,它可以“被之管弦”,本是可歌可舞的。近人考证也都认为,像《九歌》等,很明显是一种有关巫术礼仪的祭神歌舞和音乐。所以它是集体的活动而非个人的创作。第三,“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亦即感情的抒发爽快淋漓,形象想象丰富奇异,还没受到严格束缚,尚未承受儒家实践理性的洗礼,从而不像所谓“诗教”之类有那么多的道德规范和理知约束。相反,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意绪、无羁的想象在这里表现得更为自由和充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它是汉代赋体文学的祖宗。

其实,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尽管在政治、经济、法律等制度方面,“汉承秦制”,刘汉王朝基本上是承袭了秦代体制。但是,在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又特别是在文学艺术领域,汉却依然保持了它的南楚故地的乡土本色。汉起于楚地,刘邦、项羽的基本队伍和核心成员大都来自楚国地区。项羽被围,“四面皆楚歌”;刘邦衣锦还乡唱《大风》;西汉宫廷中始终是楚声作主导……,都说明这一点。楚汉文化(至少在文艺方面)一脉相承,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其明显的继承性和连续性,而不同于先秦北国。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并与它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传统。它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不抓住这一关键,很难真正阐明两汉艺术的根本特征。

如果与《诗经》或先秦散文(庄子当然除外,庄子属南方文化体系,屈原有《远游》,庄则有《逍遥游》,屈庄近似之处早被公认)一相比较,两汉(又特别是西汉)艺术的这种不同风貌便很明显。在汉代艺术和人们观念中弥漫的,恰恰是从远古传留下来的种种神话和故事,它们几乎成了当时不可缺少的主题或题材,而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伏羲女娲的蛇身人首,西王母、东王公的传说和形象,双臂化为两翼的不死仙人王子乔,以及各种奇禽怪兽、赤兔金乌、狮虎猛龙、大象巨龟、猪头鱼尾……,各各有其深层的喻意和神秘的象征。它们并不是以表面的动物世界的形象,相反,而是以动物为符号或象征的神话—巫术世界来作为艺术内容和审美对象的。从世上庙堂到地下宫殿,从南方的马王堆帛画到北国的卜千秋墓室,西汉艺术展示给我们的,恰恰就是《楚辞》、《山海经》里的种种。天上、人间和地下在这里连成一气,混而不分。你看那马王堆帛画,龙蛇九日,鸱鸟飞鸣,巨人托顶,主仆虔诚,…;你看那卜千秋墓室壁画[图版19]:女蜗蛇身,面容姣好,猪头赶鬼,神魔吃魃,怪人怪兽,充满廊壁……。它们明显地与《楚辞》中《远游》、《招魂》等篇章中的形象和气氛相关。这是一个人神杂处、寥廓荒忽、怪诞奇异、猛兽众多的世界。请看《楚辞》中的《招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链石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这里着意描绘的是一个恶兽伤人不可停留的恐怖世界。在马王堆帛画、卜千秋墓室壁画中所着意描绘的,可能更是一个登仙祝福、祈求保护的肯定世界。但是它们却共同地属于那充满了幻想、神话、巫术观念,充满了奇禽异兽和神秘的符号、象征的浪漫世界。它们把远古传统的原始活力和野性充分地保存和延续下来了。

从西汉到东汉,经历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的意识形态的严重变革。以儒学为标志、以历史经验为内容的先秦理性精神也日渐濡染侵入文艺领域和人们观念中,逐渐溶成一种独特的南北文化的混同合作。楚地的神话幻想与北国的历史故事,儒学宣扬的道德节操与道家传播的荒忽之谈,交织陈列,并行不悖地浮动、混合和出现在人们观念和艺术世界中。生者、死者、仙人、鬼魅、历史人物、现世图景和神话幻想同时并陈,原始图腾、儒家教义和谶纬迷信共置一处……。从而,这里仍然是一个想象混沌而丰富、情感热烈而粗豪的浪漫世界。

下面是几块(东)汉画像石的图景;

第一层刻的是:伏羲、女娲、祝融、神农、颛顼、高辛、帝尧、帝舜、夏禹、夏桀第二层刻的是:孝子曾参、闵子骞、老莱子和丁兰的故事。…第三层刻的是剌客曹沫、专诸的故事。…第四层刻的是车马人物。(《汉代绘画选集》第2页)画分四层;第一层是诸神骑着有翼的龙在云中飞行。第二层自左而右,口中嘘气的是风伯,坐在车上击鼓的是雷公,抱着瓮瓶的是雨师,四个龙头下垂的环形是虹霓,虹上面拿着鞭子的是电女,虹下面拿着锤凿的是雷神击人。……第三层有七个人拿着兵器和农具在对几个怪兽作斗争。第四层是许多人在捕捉虎、熊、野牛等,…(同上书第四页。对雷公等解释疑有误,此处不辩)。

比起马王堆帛画来,原始神话毕竟在相对地褪色。人世、历史和现实愈益占据重要的画面位置。这是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必然结果。但是,蕴藏着原始活力的传统浪漫幻想,却始终没有离开汉代艺术。相反,它们乃是楚汉艺术的灵魂。这一点不但表现在上述满目琳琅的世界等主题内容上,而且也表现在运动、气势和古拙的艺术风格上。

(二)琳琅满目的世界

尽管儒家和经学在汉代盛行,“成人伦,助教化”“惩恶扬善”被规定为从文学到绘画的广大艺术领域的现实功利职责,但汉代艺术的特点却恰恰是,它并没有受这种儒家狭隘的功利信条的束缚。刚好相反,它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地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或非有机的躯体而表现着的。它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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