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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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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领地巡视(10)

此起彼伏的争吵像锅里噼里啪啦热炒的青稞响成一片,旦多杰的辩解声微弱而无力,隐匿在闹声中,他一脸无奈地看着绒巴,直到绒巴严厉地呵斥双方停止争吵。旦多杰才抓住这一时机,从围观的人群中拉出一位用藏袍宽大的袖口罩住脸的男人来到绒巴面前,男人耷拉着头,“大家看看”,旦多杰用力拉开男人的手,顿时,全场哗然,唏嘘声啊啵啵,啊啵啵地响成一片。看见那男人的脸后,胆小的女人表情厌恶地转过头,孩子们吐出舌头埋下头躲在大人的背后。绒巴颇为吃惊地看着此人的脸,他已面目全非,一只眼睛用黑布胡乱地斜缠着,一只眼角还流出白脓,鼻头和鼻梁完全被削平,上下嘴唇不翼而飞,半截门牙齿露在外面,满脸凹凸不平的疤痕……“瞧瞧”旦多杰指指男人的脸大声说:“我们就从旺都的脸说起。”

似乎是来自地狱来的“鬼脸”,把所有的人带入了那场血腥的械斗。

那是在空气中散发出苦艾味道的上午,昌旺纠集与浪波家有草场纠纷的邻近的土司头人在然充寺的大殿前集中,牧民们从家里翻箱倒柜地拿出世代相传的长矛、弓弩、狼牙棒、大铁环长棍、火药铳,身穿铜片制成的臂甲和腿甲,高举牦牛皮钉有红铜钉的圆型盾牌,等巫师摇动手铃向“鬼脸”男人口喷牛血倒下后,将念满咒语的牛角埋在地里,指引四百名僧俗武装的双脚在上面狠狠地踏三下,女人们不停地抖动裙摆高喊:“杀死浪波,还我草场!”同时派人割断对方的牦牛的尾巴用以回击三枚铁针的侮辱性挑衅。

挑衅的声音迅速传入浪波夫妇耳里,立马调集多马等地九个乡的牧民武装,宣称:三日内协德喇嘛寺开始念大经,给每一位参战者发活佛吹过气的“宋旺”(红色绳带的附身符)和青稞,作为参战者的护身符,祈祷神的助威和保佑。

在青稞收割的日子,作为昌旺手下总指挥的然充寺铁棒喇嘛木郎顿珠,率众突袭了朗多、雄普、巴雅、卡桑四村,打死十六人,烧毁了房舍,将牛、羊、马匹、佛像等财产抢回。

受到重创的白玛友珍不甘示弱,她给对方下了一个套,将伍宿等八个村庄的牧民和财产佯装后撤,暗地设伏,等木朗顿珠率众大模大样地进村准备高唱“丰收”之歌时,遭到顽强的反扑,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木郎顿珠当场被用牛皮筋连接的流星铁锤打死。看到木朗顿珠身首分离的惨状,众兵群龙无首,败退到然充寺。白玛友珍乘机把然充寺围得水泄不通。当围兵得知寺庙准备大修,在大院内堆放了大量的木头和柴草,就让箭手将箭头捆绑上浇有油脂的燃箭射入院内。顿时,寺院内浓烟四起,围兵大喜,准备攻入寺庙。谁知大火激怒了寺庙众僧俗,他们在三十多头公牦牛的角上捆绑好匕首,在牦牛的尾巴上浇上油脂,被火点燃牛尾的牦牛群带着燃烧的疼痛冲向敌阵,只见燃烧的牛尾和溅满人血的牛角,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三十多个围兵有的被牛角挑在空中,有的被踏在脚下,惨不忍睹。双方经过激烈交火,伤亡都很惨重,白玛友珍率众退回自己的边界,战事进入僵持阶段。双方为了不降低士气,一方面抚恤械斗中死者的家属,一方面带着状子到康定请求云登土司作最后的裁定。

太阳懒洋洋地听着争吵移出天边,鲁尼在夕阳下带领助手从白马桥的河边走来。争吵的双方以为是争吵吵花了眼,突然一个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怪物”闯入众人的视线,“奇怪!怎么出现了一个跟大家都不一样的怪物。”吵声戛然而止目光朝鲁尼射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6  领地巡视(11)

“好了,我看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这位是我的英国朋友,也是你们的客人,他叫鲁尼。”绒巴一下午说出的第一句话。

“大家好。”鲁尼礼貌地向所有的新面孔问好。

所有的新面孔表情木讷而疲惫地看着突然进入视线的“怪物”,没有任何的表示,像在看寺庙壁画上被砍头的鬼,惊愕而无声。这令鲁尼十分尴尬,他自嘲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所有的新面孔看着他怪异的举动,霎时,怪异的笑声响成一片,像头顶突响的暴雷。

“行了,今天的裁定暂告为止,晚餐绒巴少爷款待各位了。”益西涅巴朝临时搭建的“伙房”击了击掌。随从们端上了云南火腿、锅魁、糌粑和酥油茶。不知是双方激烈的争吵体力消耗过大,还是火腿带给他们意外的惊喜,众人胃口出奇地好,这多少让厨子的心里有些发慌,要是有人喊再来一些,他就只好“跳”白马桥了,幸好这一叫声一直没有响起,直到吵嘴的人们吃饱喝足起身告辞后,这让厨子才松了口气,望着天空,说:“阿麻麻,菩萨。”

鲁尼对辖地主人的冷淡退场颇感纳闷,他一路从滇藏过来,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土司制度里,大土司出现在所辖地的小土司、头人、上层喇嘛面前,那迎接的场面是壮观的,煨桑、马队、哈达、寺庙鼓号等一应俱全,这与他目前见到的景象完全相反。不过,这一切,他只是跟自己说说而已。进入藏区,他就把自己变成了中国的一句成语“蜻蜓点水”中的蜻蜓,他知道他来这里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没有必要搅合到当地“蛮人”的是是非非中去。

微风透过杨树林吹向宿营地,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的流动声交流着夜的寂静。“益西涅巴,草场械斗的事如何了断,先听听你的看法。”绒巴在篝火边品着青稞酒问。

回答绒巴的问话从火苗的背后传来,益西望着绒巴在火苗后抖动的脸,嘬了一小口酥油茶,说:“白马桥上下都知道,有一个对浪波家忠心耿耿的头人叫达多杰,深得去世的老土司的赏识,自老土司去世自后,他的独儿子浪波就承袭了土司地位,其实老土司对儿子能否胜任和继承家业心里没有底。浪波生下来的时候,半个月才睁开眼睛,三岁才学会发音,只会说一个字:‘打’,五岁才长牙齿,微微有点痴呆,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听别人说,是老土司猎了太多太多的老熊、豹子、獐子、鹿子和盘羊,生个傻儿子是老天的惩罚。如今浪波的老婆白玛友珍又完全掌握了土司的权力。她对达多杰家就是看不顺眼,经常挑三拈四,达多杰觉得白玛友珍对他的忠心耿耿非但不赏识,反而有意排挤和抵毁,对此非常恼火。他和然充寺的活佛充巴是亲戚关系,心里的委屈常常讲给活佛听,活佛本来就和浪波家有世仇,于是充巴就跟昌旺土司密谋,将达多杰的侄儿冰巴迁居到戈目草场。冰巴是浪波的文书,临走时偷走了浪波官寨神龛上的一尊小金菩萨,当场被土司家人抓住,这大大地激怒了白玛友珍,他认为冰巴的搬迁和偷盗是达多杰一手策划的,是图谋整垮浪波土司家族。冰巴被关押在土牢里,并放话要砍掉冰巴的双手。达多杰听到这一消息后,就找到充巴活佛,充巴活佛就联合昌旺土司和其他头人,组成一个说情团。白玛友珍当面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说情团的要求,不砍掉冰巴的双手。但在说情团离开后,冰巴还是没有保住双手。知道冰巴的手被砍后,说情团认为白玛友珍不遵守诺言,是一个吐出的口水都能舔回去的妖孽,她的所为极大地蔑视了说情团,不彻底除掉她整个吉都拉就无宁日可言。于是,说情团集中到昌旺的官寨会商,并悄悄地搬走了达多吉家和冰巴家,安置在昌旺土司属下的土地上,分配了房舍和土地。这一举动,激怒了白玛友珍,她派人送了三枚针(针表示浪波的势力是无坚不摧)给昌旺。这一挑衅,极大地侮辱了昌旺,他把三枚针齐斩斩地掰断后遣人送回,表示奉陪到底,随后,双方开始积极备战,我认为,这是发生械斗的根本原因。”益西涅巴的分析娓娓道来。

6  领地巡视(12)

益西谈了他对事件的关键看法,这对初次处理这类事件的绒巴来说,无疑给了一个手执牛耳的方法,他问益西:“当时父亲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要求停止械斗,听候裁定。双方接受了老爷的调停,接下来就看大少爷敲定了。”

篝火旁指挥两位纳西助手做标本的鲁尼,明白了为什么巡视队自己撑帐篷宿营的原因,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明天如何裁决纠纷。

“时间不早了,还请涅巴费心考虑一下裁决的条款。”绒巴将盖在腿上的羊毛毡丢在一傍,打起哈欠回帐睡觉,躺下后,绒巴一直在回味下午听到的那些比喻生动的谚语。

太阳从霍朗达雪山探出头时,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带领各自的孜克巴和速巴(调停人)如约而至,双方的牧民将裁定中心围得严严实实,用企盼的眼神渴望获得公正的裁定。

绒巴二话没说便大声宣布:“经过了解,现宣布如下处理:一,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场和浪波土司的吉都拉草场,从宣布之日起,双方的草场边界以日库山山顶为界;第二,迁移至阿都拉的大头人达多吉和冰巴两家,全部返回吉都拉,归还他们在吉都拉原有的房屋和土地;第三,被昌旺土司属下烧毁的浪波土司属下的四个村庄的房屋院落由昌旺土司方赔偿藏洋两万元,赔偿藏洋可以用茶叶、牛马等折付实物;第四,双方在械斗中死亡的人数不论多少均不赔偿命价,死亡多出方不得再追赔命价,但内部要对死亡家属抚恤安慰;第五,双方在械斗中被俘的俘虏,限期等量交换。”

此时,大地像滤掉了所有的杂音,争执双方竖起耳朵聆听完裁定的结果。空前的沉默是绒巴和益西最希望见到的局面,长久的沉默后,绒巴宣布:“如果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的话,调解就到此为止。”绒巴把这话有意说得很快,目的是想尽快结束这一纷争。

“我有一事请求。”昌旺的插话平静而信心十足,他看着绒巴说:“我认为宣读的五条中,唯有第一条需要斟酌。我们也认为后四条可以遵守,但第一条的边界划定,我们认为吉都拉草场作为历史上藏王的赏地,其边界是在日库山的东西两坡并向西延伸。”说完他看了看白玛友珍,昌旺为自己提出的有力证据而满意。

白玛友珍正为鼾声大作的丈夫的失态感到无地自容,她恨不得拧下他的耳朵,心里在骂,“这个丢人的东西。”但她又不好当着众人对浪波不敬,她苦笑着看看绒巴,解释说:“浪波最近身体欠安。”随即吩咐随从小心翼翼地抬起雷打不醒的浪波离开,这一插曲,引来一片久经不息的笑声。土司夫人并不为昌旺的理据所畏,她说:“自从我嫁给浪波后,就知道藏王东进时,在这儿,我们的祖先许多都是功臣,如果这样的话,请昌旺你拿出藏王的印信等物证,如果拿得出来的话,我把阿都拉草场都送给你。”

“好了,好了,”为了避免争吵的再次发生,绒巴打断了白玛友珍的质问,摆出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说,“边界的划分是前辈留给我们最不好分的酥油,谁的理由都有羊群那么一大堆,既然双方对我们裁定的边界线有异议,我看不如这样……”这时,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绒巴的嘴上,他时髦地点上烟不慌不忙地抽着,双方只好眼巴巴地看他被烟雾遮罩的脸。

“糟了,绒巴这小子要干蠢事了,边界划分是千里藏地最烫手的一块山芋,怎么能信口开河啊!”益西伸手去扯绒巴藏袍的裙摆提醒他。

6  领地巡视(13)

绒巴“吞云吐雾”地看着从嘴里飘出来的青烟,似笑非笑的脸在烟雾的时掩时盖下露出几分神秘。此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看见这群土司、头人、僧官急不可耐的表情就像在等待分食一只山羊一样,绒巴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初偿了做土司的权威和意犹未尽的乐趣。怪不得父亲说要当管土司的土司,这奥秘大概就在此时此刻领悟到了。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富力强的父亲这么快就放权于他,说什么要腾出精力修什么院。就在他品味权力大于边界裁定的这些事的同时,突然蹦出的想法抢在思考前,他说:“如果你们双方同意的话,可以推荐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大活佛来公平地为你们划分边界。”

绒巴的话让在场的人感到疑惑不解,抿着嘴,面面相觑。益西急出一身汗,他不知道绒巴这小子下一步会放出什么难以收拾的馊主意。

“双方可以信赖的大活佛不难找到,但如何通过他来公平地划分边界呢?”昌旺问。

“既然你们都信任我推荐的大活佛,那一切都好办。”话一说出,绒巴差一点用手去捂自己的嘴,他意识到,“那一切都好办”说漏嘴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好像留给了来世,全没了,他埋怨自己,“糟了,这下可完了,没招了。”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于是,他便以权力者的权力(出于无奈)卖起了关子,想借助长时间的沉默,在嗡嗡作响的头脑中抓住一丝突然飘来的主意。面对如此尴尬窘迫的场面他想,“如果自己不是未来的土司继承人,众人早就用唾沫把自己淹死了。”

时间像停摆的挂钟,凝固而死气沉沉。男人性格的白玛友珍不耐烦了,苦笑着说:“尊敬的大少爷,连奶茶都在罐子里等不及了,你就倒出来给大家喝吧。”

“那好,如果选定了大活佛,我们就在他择定的日子里,选择在大家都能接受的地界上,由他放赶一只公鸡,在规定的时间里,双方在我们的监督下,不得派人驱赶公鸡,任它行走,它走到哪里,规定的时间一到,那个地点就是双方边界划分的分界线。”

心脏悬到喉头的益西竖起拇指高声喊到:“好!神的旨意!神的旨意啊!”心里却想,“聪明的云登把自己的聪明遗传给了绒巴,我益西不得不承认,富贵就是有根。”

这一建议让全场哗然,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场面尤为热烈,都认为有些可笑,近乎于荒唐,但仔细想来,又觉得这的确是不是办法的办法。白玛支珍仿佛看见那只绒巴提议的公鸡,在她射出的箭的追逐下占领了阿都拉草场。绒巴以为这语言快于想法的话是冥冥中菩萨的旨意,认为话已出岂有收回的余地,他看见老益西在揩额头上的汗珠。

经过长久的马拉松式的讨论,闹哄哄的局面逐渐平静下来,双方一致同意绒巴的建议。如此一来,一场血腥的草场纠纷在绒巴的裁定下由此结束,谁输谁赢就看菩萨对谁笑了。

绒巴开始以轻松的心情惦记鲁尼的那支枪,这是他出行以来心情最好的一个下午。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他却长一副“娃娃脸”,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父亲把他送到成都去念中学的日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同眼下的心情一样轻松愉快。他是土司送孩子去汉地上学的第一人,开了土司时代的先河。绒巴对内地的气候非常适应,特别是集麻、辣、鲜、香于一身的各种川菜令他像“瘾君子”那样如痴如醉,他曾对这些美味佳肴的迷恋,一度发展到产生不想回康定的念头,心想要是能当上一个川菜厨子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玩的事,产生这个想法时他刚好二十岁。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听到他的这一想法,胡子和头发都气得竖了起来,他只觉得父亲不是在同他说话,而简直是对着他咆哮,他吼道:“你是尊贵的土司之子,是偏安一隅的康巴之王,只要你小子好好读书,厨子,老子可以给你配一百个!”随后他就听不清父亲在吼什么了,只见父亲变形的脸上嘴唇不停地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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