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长昊猛一挥袖,似是要驱走不经意袭上心头的微惘,但终究还是有一声宛若叹息的话语,悄然在心间响起。
——而且不仅只是声音相仿,甚至连她们的父亲,也皆是私德有亏,让自己十分讨厌!
这边厢君臣夜话的当口,行宫另一隅,太上皇宫室附近,有一抹黑影躲过侍卫眼线,悄然潜入。
时值年节,皇宫也似民间一般,悬挂了许多红灯笼,四下更装饰有许多彩绸丝缎扎结成的花球,看上去有种喧嚣俗艳的美感。
黑衣人在一株万年长青下耐心地潜伏了许久,直到陪伴太上皇闲聊的长公主与皇太妃等人都一一拜辞离去,眼见寢宫内扑熄了大半灯火,宫女们又纷纷退下,显然主人是要休息了,这才悄无声息地潜绕到了屋壁旁灯火照不见的一处死角,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窗棂上无声地斩出一角缺口,弹指疾射,不偏不倚将指间一颗乌黑的香丸丢进了距离最近的铜雀衔灯台上。随即,一缕无味的清烟丝丝散出,很快便充盈了整个大殿。
过得盏茶时分,黑衣人将窗户整个推开,一跃而入,又随手将窗户关紧。
殿外,除了阶下的盆栽细枝因这动作荡起的劲风摇晃了几下之外,一切并无异样,安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殿内,黑衣人大大咧咧站在灯下,丝毫没有隐藏身形的意思,一双郁黑到诡异的眼睛四下打量一番,最后锁定在殿心处的宝榻上。
太上皇虽然睡着了,却睡得不太安稳。即便是在梦中,他也觉得心内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蛰伏于黑暗中,只待伺机扑噬。他本能地想叫侍卫们过来护驾,但身上却似是重逾千钧,连胸膛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这种难受的感觉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一个仿佛来自幽冥重泉之下的声音幽幽响起,总算将他自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唤醒。
“……皇……父皇……”
伴着这低哑幽回的声音,太上皇慢慢睁开了眼睛。当看清榻前之人后,他猛然一个机灵,坐了起来:“昶、昶儿!你怎么在这里?”
他有好几个孩子,但除了已故皇后所诞的太子之外,对其他孩子都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能被他亲密地称呼名字的孩子,只有太子一个。
“父皇……”太子昶面孔煞白,双眼郁黑,与太上皇记忆里的风采气度完全不一样,但五官又确确实实是太子。
他又唤了一声父皇,才说道:“儿臣入不了轮回……当年您让石振衣杀死的那人狠辣非凡……他说他在黄泉下等着您,不想是儿臣先到了,便要从儿臣身上先拿些利息……三年多来,儿臣备受折磨,却是求救无门,甚至连轮回进也没法去……父皇,您和他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昭庆素有神鬼之说,大部分人都是半信半疑的。太上皇原本不太相信这些,但此刻看着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再听到他凄厉的诉说,想到曾对这个儿子寄予的诸盘期望,心中便止不住地涌上阵阵酸楚痛惜。而原本该有的清明与疑惑,似是被这份伤感冲淡了一般,只模模糊糊地冒了个头,便彻底淹没在伤心之中。
“昶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了,是三年前叛军造反,皇城大乱时,有人趁机刺杀了你。这几年来父皇一直想替你报仇,却根本查不出丝毫线索。反而让你因父皇之过,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代父皇受了三年的苦楚!”太上皇语气哀切,表情却十分夸张,眼瞳也有些不自然的呆滞涣散。
那昶太子对这一切视若未见,只又一次追问道:“父皇,您可否告知儿臣,你们之间究竟有何仇怨,能否化解?”
“化解……?”太上皇面孔一皱,语气更加悲哀:“如何化解……当年那景晟皇子与使节同来我朝时,便说仰慕石振衣身手。之后朕以为对方做一件事为赌注,与他对弈。谁想他年纪虽小,却是极其聪慧,竟连赢三局,夺了朕许下的彩头。他说……只想做一件事:在他走后让石振衣只身赶赴景晟帝都,帮他杀一个人……”
“杀人?”昶太子口吻不由带了些斥责:“你可有想过,你乃是一国之君,将禁卫统领借给别国皇子做杀人利器,会教别人如何猜测你,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太上皇并未注意到儿子反常的口气,径自沉浸在后悔里:“朕原本不想答应,但那小子竟用话挤兑于朕,说朕富有四海,诗画无双,本以为朕是个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言而无信的卑劣小人。朕一时受激不过,便答应了他。在他们启程返国十天之后,便派出了石振衣。没过多久,景晟便传出国君病逝,几个皇子皆伤心过度而死,王爷贺绪川不得已即位的消息……”
虽然早就猜到了几分,但亲耳听当事人说出真相,那“昶太子”仍禁不住面色铁青,死死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问道:“石振衣那时当真只杀了景晟皇帝一人吗?”
“朕……朕不知道。他回来后身受重伤,已经是个废人,便辞去了禁卫统领之职,回家养伤,任朕如何逼问,也不肯说出实情。朕也奇怪,当时景晟的元丰帝抱病多年,非但自己不懂武艺,身边也没听说有什么高手。而贺绪川即位不久,随即宣告定国公姬任清大将军谋反,诛杀其九族。那姬将军十分忠心于元丰帝,且听说是个性烈如火的人物,按说被扣上谋反罪名后定会加以辩解,奇怪的是他竟是引颈就戮,似乎从未反抗过。朕猜测,也许他那时已被石振衣重伤,并非不想反抗,而是无力反抗。贺绪川便趁机下手……”
说到这里,太上皇愣愣出了半晌神,又说道:“以朕遇事优柔寡断,又时常追悔的性子大概真做不好皇帝……那以后朕一直在后悔,但已来不及了——”
言犹未已,“昶太子”的手刀已重重击上他的脖颈。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太上皇便软软倒回了锦榻上。
走到铜雀衔烛台边,将烧得只剩下屑末的乱魂香彻底吹散,“昶太子”伸手在脸上一抹,原本郁黑幽沉的一双眼睛,竟立时变成了琥珀色。
烛光之下,他瞳仁深处似有火焰在不断跳动,一如他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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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113 霜月出嫁
昭庆陪都的城廓比帝京小了不少,城内守卫平时亦是多有松懈,比不得帝京那般森严。但如今因今上并长公主等一干贵胄都到了陪都,防卫便陡然严密起来,街头日夜均有巡卫值守,防备得密不透风。
所以,当一身夜行衣的姬祟云踩着寒春夜露归来时,一直在等他的贺允复颇不赞同地说道:“知道你手段高妙,但何苦现在涉险,等宣家那帮子人回帝京了再到行宫也不迟啊。”
“师兄,我一直在追查当年将父亲刺成伤的那人是谁。好不容易才沿着伤口特征的线索确认了那人身份,又如何等得。”说着,姬祟云取下面巾,轻吁了一口气:“说起来今夜收获不小,你知道当年向昭庆皇帝借到石振衣这柄快刀的人是谁么?”
听到这话,贺允复表情有些微妙,旋即不动声色地追问道:“是谁?”
“是你的哥哥,十五年前随国使出访昭庆的贺允德。”说着,姬祟云疑惑道,“但他已经死在当年那场宫变里了。若他是想害死你父皇,借机夺位的主使,那么又为何会横死于贺绪川手中?”
贺允复目光微动,说道:“他多半是与贺绪川联手了吧,否则以他的年纪和势力,又哪里能做下那么周详缜密的布置。可他低估了贺绪川的野心,那个人想要的决不仅是做一个握有实权的亲王,他想要的是整个景晟江山!贺允德和他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难怪最后被收拾得连渣也不剩。”
听罢,姬祟云沉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