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鹤琴清楚地记得,她同团长的真正交往,是在开辟川陕根据地的那场残酷的战役。那场战役她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作为团队指导员的她也受伤了,一颗子弹从左腹部进去,从右腹部出来,裤腰全撕烂了,肠子从伤口里流出来。她看了一眼,没有觉出疼痛,但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这回是死定了,出生入死多少回都大难不死,没想到这回死得这么惨。在晕过去的那一瞬间,袁鹤琴这样想。可怜我当童养媳八年偷跑出门,随红军南征北战至今,二十二岁了,还没真正做过一回女人……袁鹤琴带着这样的遗憾昏迷过去,又带着这样的遗憾醒过来。醒过来的袁鹤琴第一眼看到的是蓝天白云下,青翠的山衬托出的一张刚毅而又伤感的脸。她认出那是团长。她正被团长抱在怀里。袁鹤琴幸福地闭上眼睛,感觉着团长在将她的肠子塞回肚子,包扎伤口,在给她拴裤子的时候,很认真地把手伸到目前可能只有她父母的手光顾过的地方,很仔细地摸了一下。摸的同时,很可能还仔细地看过了。因为她明白,她的裤子已经全部撕裂,不可能掩盖住膝盖以上目光所及的任何一块地方。看就看吧,摸就摸吧。袁鹤琴想。在还没有觉出伤口疼痛的时候,她所拥有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我是属于你的了,团长。”袁鹤琴这样忘情地说了一句以后,又在这种幸福感中幸福地晕过去了。她想,永远这样晕下去,也是值得的。
袁鹤琴没有永远晕下去,很快就苏醒过来,并且很快恢复了神志,因为有团长给她做手术,为她护理,并且经常陪伴她。这一切换来的,是她死心塌地要护卫团长,决心为他付出一切。
袁鹤琴没能护卫团长,也没能为他付出。虽然说过将来要做他的妻室,但那是遥远的梦想。如今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了。虽然为他补过鞋子,洗过衣裤,但那是只能回忆不能再做的了。虽然失败后伪装着互相搀扶鼓励,沿途乞讨,决心赶上部队实现理想,但这些都只能靠她一人来完成了,不能再有他相依相伴了。
想到将来的事还很多,袁鹤琴忍受了冬生咄咄逼人的充满情爱与欲望的目光,忍住了后来冬生旁敲侧击要她做女人的诱惑或威胁,忍受了冬生最后决定将她配给自己的属下为妻的耻辱。她想,留得青山在,我要等待那一天。
袁鹤琴天天到团长的坟前去,为坟墓添上一抔土。
团长的坟墓在那片坟园里变得最壮观,最引人注目。
冬生看刘筱竹第一眼的时候,也和看袁鹤琴的眼光一样。刘筱竹同样也看出了他眼中的内容。刘筱竹往高雅声旁边靠了靠。她觉得冬生眼光中有一种非常逼人而又十分诱人、使人难以拒绝的东西。除开情欲以外,她说不清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往高雅声旁边靠,是想凭高雅声的力量、凭高雅声一个男人的阳刚之气来抵抗这目光。
刘筱竹庆幸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原先预感中的事发生了,冬生还是提出要她做他的女人。
那是刘筱竹她们住下来的第七天。冬生如往常一样和她们在一起吃完了和别人有所不同的格外丰盛的午饭,看着她们静养几天越见丰腴白胖的模样,喉咙咕噜一声,咽下一口饱含馋涎的涎水,说出几天来除开饮食和休息之外的第一句话:“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们两个跟我睡。我想你们了。”
又咽下口涎水,冬生看着高雅声,有些歉意地补充:“你,我会给你娶妻成家的,不会亏待你。”
三个人大惊失色。他们这阵才明白冬生周到细致地照顾她们的最终目的。
这也是完全出乎刘筱竹预料的事。她们一直想着的,是冬生要将她们送到汉中绥靖公署请赏。如果真正弄清了她们的身份,那笔赏金是很可观的,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发财之道。
刘筱竹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恐地抱住高雅声的腰,给人的印象是不愿离开他,怕自己被人抢走而和他分开了。
“不,不,你不能食言。”她坚决而又绝望地叫道,“我宁可去死。你把我送去请赏吧,把我们一块儿送去吧,我们都是高级将领,你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金。”
冬生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
刘筱竹惊讶自己怎么说出如此不该说的话的时候,才明白冬生早已经晓得她们的身份了。目前即使你说你是最高将领,冬生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刘筱竹明白,冬生为了她们的姿色,已是铁了心了。
刘筱竹也铁了心了,铁定心誓死不让冬生占有她的行为得逞。
可以说,在最后那场战役中和卫生队长失散后,刘筱竹就没有将心托付给他人的一丝念头,特别是在一路疲于奔命、饥渴交迫的情况下,苦于和各种敌对势力周旋,设法保全自己以图东山再起的非常时期,更是没心思考虑今后自身的归宿及身心的寄托。这阵冬生突然提出,并且是这样赤裸裸地提出要她做他的女人,刘筱竹除开恐惧以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抱住高雅声的后腰,纯粹因为她们是熟人,是一种本能。虽然一路上高雅声对她们照顾有加,在桑树垭住下来的这几天,又商定了很多事情,但绝没有相亲相爱的意思。即使他很优秀很出众,远远胜过当卫生队长的男人,刘筱竹还是没有爱上他。她明白,高雅声自从和他爱人失散后,一边思念爱人,一边辗转寻找大部队,把对爱人的一腔情爱,全部化作友谊倾注到她们身上。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痛苦,不允许接纳除开妻子以外的任何人。
面对突然的变故,面对目前的遭遇与处境,高雅声不得不重新考虑了。这倒不是他移情别处,而是为他们三个幸存者中的一个女性着想。
这个女性就是刘筱竹。
袁鹤琴为团长的死,已经憔悴不堪。心死了,灵魂消失了,只剩下行尸走肉的形体,她什么也觉得无所谓了。当冬生要她嫁给一个属下时,她不置可否地做到了。高雅声和刘筱竹初始不明白,很快也就理解了:要活下来,就得这样做,得到冬生的庇护,得到一个老实长工的照顾,也许比他们两人照顾得更好些。刘筱竹比袁鹤琴要年轻些,容貌也要姣好些,冬生一直对她垂涎不已,这是高雅声最担心的事。如果刘筱竹贪图富贵安逸,做了冬生的女人,也许能够过上好日子。
但高雅声太了解她了,太清楚她目前的心理了,特别是冬生话一出口,她紧抱住高雅声的腰惊恐而绝望地拒绝时,高雅声觉出了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不知道部队的去向,自己的队伍溃散了,目前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能干什么?
唯一可做的,就是力争保住这个女人,不让她心灵上再受打击。高雅声想。
“她是我的女人,早已经是我的女人了。”高雅声沉着而又坚定地对冬生说。
他已经将一切置之度外了。“老大,你答应过的,不要拆散我们这对落难夫妻吧。
我们知道你是好人。”
高雅声说这句话的时候,表面是不露声色的,但内心极度紧张。首先,他怕伤害了刘筱竹。他侧眼看过去,见刘筱竹紧张而忧伤的脸上逐渐漫上了一层幸福,像多年的恩爱夫妻一样,把他拥抱得更紧了。
其次,他怕冬生看穿了他的谎言。
高雅声看到冬生洞察一切地笑了笑。那笑里有一种宽容大度,有一种忍痛割爱,更有一种无可奈何兼顺水推舟:“既然你们逢场作戏,那,我也就假戏真做吧。”
这样,高雅声和刘筱竹就成了夫妻,住房在袁鹤琴的隔壁。他们成了桑树垭一对新的邻居。
高雅声是在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刘筱竹,照顾战友袁鹤琴的漫长过程中,和她们一道等待机会的。
袁鹤琴在婚后半年生下了儿子,又过半年,刘筱竹生下了一个女儿。这给她们熬煎又平淡无奇的生活,以及不得安宁的心灵,多少带来一些滋味和安慰。农活的劳作只能使生活更加寡淡无味;冬生时不时对她们的关照,只能使她们的心灵更加骚乱;乡人对她们的逐渐认同与接纳,只能使她们更加思念部队和战友,更加想返回部队,过那种戎马倥偬的生活。
三年后,她们都看出,袁鹤琴与长工所养的儿子,明显地现出了死去团长的模样。在更加思念部队与战友的同时,她们按当地的习俗——大部分是她们的自愿——为儿女们定了婚约,两家成了亲家。
对儿女的关爱和希望,逐渐淡化了她们内心的骚动与思念。就在这时,高雅声和她们等来了时机:桑树垭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