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塌鼻一副老实相:“我只拜能唱山歌子的人,因为我不能唱。其余的活路么,我不是师傅,也是大师兄。”
“变人不会唱山歌,枉在世上凑人多。”青竹显出不屑和自得来,“我一开唱腔,凭你刚才那嗓子,一定会羞死,还是算了吧。”
程塌鼻故意做出不信的样子睁大眼睛,闭着嘴巴拖长沉重的瓮声问:“嗯——”
青竹不再说话,看一眼水浪一样翻滚的雾气,张开了嘴——青冈林里青冈条,
砍了青冈种苦荞。
苦荞又叫虫吃了,
贤妹又叫人号了。
你看心焦不心焦。
“你运气真不好。”程塌鼻说,“再唱。”
青竹的眼里全是雾气,滚动着像要涌出来。他侧过头,不让程塌鼻看见,对准山野的雾气又开了腔。这回比刚才的调子传得更悠远,浓雾好像也淡了一些,看得到山头朦胧的阳光了——
哥妹结交结到头,
姻缘不成妹不丢。
竹子开叉开到尾,
笋子包心包到头。
程塌鼻没羞死,反而心花怒放,喜形于色。“我说伙计,你的遭遇够让人心疼的。我是个良善人,最乐善好施。看你,也不是个白受人施舍的。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干,每天给一块钱。”
“干啥?”
“你是漆客子的祖师爷,这是你说的。进山割漆苦累算个球。最难耐的是清寂,没人和你说话,听不到人的声音。有你这嗓子,有我这耳朵,还不成了神仙?”
“不拜了?一支歌的时候就反悔了。”青竹说,“你说话哄死人,准是个大滑头,我要防着些。”
程塌鼻不置可否,狡黠地一笑,转身朝屋里喊:“杏红,起来煮饭。”
杏红?
是喊杏红。
青竹浑身一震,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希望这杏红就是那杏红,又希望这杏红不是那杏红。这一声轻叫和那不小的一震,却没能逃过程塌鼻那犀利的鹰眼。
程塌鼻正色警告:“出门人,是吃素的和尚,酒色财气,时刻要戒。我开明,只要你戒色。杏红是我去年才娶来的婆娘,比我年轻至少二十岁,和你差不多大。
你要是敢勾搭她,那条好腿会付出代价的。”
“我勾搭了么?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你这人,太不放心人了。”青竹有些不高兴,“我是没女人,可不是见女人就喜欢的。”
程塌鼻自嘲:“我是有些过虑了。因为我太喜欢她了,好比一件宝贝,咋舍得叫别人抢了去?不过,提前打个招呼,免得你犯了错误,反怪我没提醒。”
“东家想得真周到,只是多余了。我想,我不会犯这个错误的。”
阳光透过雾气漏下来,地上有了乳白色的光亮。抬眼四望,比刚才看得远了一些,也看得清楚了一些。青竹看看周围环境,见这五间呈拐尺形的房屋,和其他的房屋都离得远了一些,显得孤零零的。看这房子的气派,就晓得主人家道殷实,是这桑树垭的富户了。青竹想,这样富厚的人家,却是院落冷清,一定是人丁不旺。去年娶了女人,那先前的女人呢?是死了,跑了,还是原来就没有?这阵的女人杏红是个啥模样?该不会就是她吧。
青竹这样想着,就拿起斧子划起柴来。
青竹心里胡思乱想着,将山墙下一大码青冈块子柴全划完了,又整齐地摞好,丢开斧头,伸手抹抹额头上的细汗。这时,雾已经退到山腰上面去了,阳光灿烂地照耀着。他伸个腰,看山腰间齐崭崭铺着的雾,雪白得像棉花一样。还有没铺平的棉花团呢,真想到那上面去跑,去跳,去睡,去放开喉咙唱山歌子。
这时,程塌鼻过来叫他去吃饭。青竹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山腰上的云团,跟着去厨房,竟然有种在天上云端行走的感觉,晕乎乎的,美滋滋的。
米饭,烧豆腐,腊肉炖干竹笋和野菌子,外加一些野耳子和叫不出名字的干野菜。青竹看出,这丰盛的饭食是这家人的家常便饭,可见确实家道富厚。正在想着,女主人系着围裙从厨房里面出来。他一看,立刻目瞪口呆,忍不住“呼”
地从板凳上立了起来。这个动作引起了女主人的注意,目光往他身上一落,立刻驻了脚步,手中端着的盘子“啪”地掉到地上,一滩油汪汪的炒鸡蛋黄白交映,洒在木地板上。
“青竹哥……”女人惊喜而又小心地叫,声音很低,“你的腿?”
“杏红。”青竹很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都是为了你。”
青竹同样小心而又轻声地叫了一声,绕过桌子往前奔去。还没到杏红身边,程塌鼻从隔屋提着一壶酒进来了。
“一盘鸡蛋嘛,算啦。弄起来也只能喂猪。”程塌鼻面无表情,口吻平淡地说,“杏红,再炒一盘来。青竹今天是客,好好喝几口。过了今天他就是伙计了。”
青竹尴尬地退回来坐下,和程塌鼻喝酒吃菜。酒过三杯,青竹神不守舍,不可抑制地开腔:“程东家,端了你的碗,就得听从你的差遣,为你干活路。今天初来乍到,看你高兴,唱个山歌子给你高兴吧。”
“这样正好,免得再好的饮食,也吃出寡淡的味道来。”程塌鼻一下高兴起来,“杏红,快把鸡蛋端出来。青竹在我家干活路了,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走,弄那么精细干啥?以后有的是时间尝你的手艺。快出来,和他唱一阵,免得埋没了你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