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夫沉吟半天,“我们几个专家研究过了,也在电话里面请教了更高一级的教授,我们尽力了。”薛大夫说得很详细,也很耐心,不停地看着兰妹儿,像是防着她突然扑过来,“我们是朋友嘛,医院里其他的专家是我的同事嘛,我哪里会不用心呢。”
“我有钱,你不要怕,”刘雀儿说,“我有钱,花多花少,我出就是了。”
薛大夫轻轻地摇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现在的医疗技术还不发达啊。”
“那就是说,没办法了?”刘雀儿问。
见薛大夫点头,刘雀儿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禁不住鼻腔里抽抽搭搭的。刘雀儿记不清自己啥时间哭过。这阵他确实忍不住了,确实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原来的如意算盘是白打了。他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悲哀。
后来刘雀儿趴到桌子上,把头放在交叉的手上。他不想叫薛大夫看见他哭。
他想,一个男人不应该哭。男人哭起来是很难看的。
有人推他的肩膀。刘雀儿晓得是兰妹儿。他把脸抵在手杆的衣袖上使劲地一蹭,擦干眼泪,抬起头来,看见兰妹儿不流泪了,只是表情有些痴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哭也没益,”兰妹儿说,“悔不该,不该上回和你回去的。话又说回来,你有病,我能不回去伺候你吗?那样我还是个人吗?我是为你好啊。”
刘雀儿还没开腔,兰妹儿又接着说:“要怪,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把自己害了。这是命啊,我的命苦啊。”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再想想办法吧,”刘雀儿说,“花点钱,总会治好的。”
“薛大夫刚才说了,你还不信啊?你以为钱就是万能的啊?”兰妹儿的嘴巴又要嘟起来的样子,“这就是命,活该我不生育,也活该你刘雀儿断子绝孙。”
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刘雀儿心里针扎一样的疼。他的眼泪又出来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薛大夫敲了一下桌子。这阵见两个人的气氛缓和下来,就不防备兰妹儿了,“生儿育女不行了,养儿育女还行嘛。”
兰妹儿看一阵薛大夫,又看刘雀儿。见刘雀儿也是不理解的样子,就问:“你这是啥意思?不是一样吗?”
薛大夫就笑:“一个是生,一个是养,当然不一样。”
见两人还是不明白地看着他,薛大夫继续说:“生,你是不行了。按你的话说,这是天意。你还可以养嘛。收养一个别人生的娃娃,少了怀胎生育的苦楚,有啥不好的?”
刘雀儿黯淡的眼光慢慢地开始明亮起来,好像听见薛大夫说兰妹儿治好了一样,又有了希望。
兰妹儿想了一下,慢慢地嘟起了嘴巴。“既是天意,就不想那么多了吧,”
她说,像是看开了,全都无所谓了,“不要儿女也好,少负担,免得一辈子受穷,一辈子操心。收养人家的,千辛万苦地养大,要是不孝顺了,怄死人。”
“花钱不怕,还是收养一个吧。”刘雀儿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安慰兰妹儿,“人生在世,没有儿女,挣钱干啥呢。”
“好像你的钱多得花不完一样,”兰妹儿瞪他一眼,嫌他说话不自量,“你要有钱,早结婚了,还能说这些话吗?”
“我有钱,我有……”
“你那也叫有钱啊?”兰妹儿满脸的不高兴,很看不起刘雀儿的样子,“大街上讨口的,都比你富裕。唉,薛大夫,前几天羌州公园里一个醉酒的女人,听说是叫讨口子给轮奸了,是吗?”
薛大夫只是笑,不开腔。
兰妹儿转向刘雀儿:“一个讨口子,叫来了一群讨口子。你晓得是咋样叫来的吗?手机。讨口子都用上手机了,听说还是3G的,比你强吧。”
刘雀儿就自愧不如,但他只是笑。再用手机,也是讨口子,也是强奸,不是体面的事。他想。
薛大夫抬抬手,“说这些干啥?以后慢慢地说吧。”他说,抬起手来看手表,“一晃就四五点了,快下班了。哎,你们不饿吗?我可饿了。我请客,去闻香亭。”
薛大夫每回在闻香亭吃饭的屋子都不一样。这回是在最尽头的一间,门一关,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刘雀儿想,薛大夫是叫兰妹儿给搅缠害怕了,害怕她这阵又要胡闹,才选了这样一个清静的地方,免得外面听见了。
屋子里面凉快。和街上比,外面是三伏,这里就是春秋天气了。薛大夫没有急着叫服务员上菜,只是叫拿来三桶饮料,慢慢地喝。刘雀儿一进闻香亭的门,闻见里面的香味,就感到肚子饿极了,想起来,今天还没有吃饭呢。
刘雀儿心里盼望着服务员端菜上来的时间,兰妹儿已经喝完了两杯饮料。她喝了小小的一口,伸出舌头来沿着嘴皮抿一圈,把薛大夫和刘雀儿没喝完的杯子斟满。刘雀儿想,刚喝一口饮料,嘴皮是湿的,没必要用舌头来滋润嘴皮。薛大夫起身出门去打电话,兰妹儿就开腔了。
“我想了很久了。不是听到薛大夫说出检查化验结果才开始想的,是这回住进医院就开始想的,”她说,说得很慢,像是害怕对方听不明白,“自从晓得我肚子疼是因为打胎引起的,我就开始想到了这样的后果。想到有这样后果了,我该咋办。”
“不要说了。”刘雀儿劝她,“不是说好收养一个娃娃嘛。从小就养起,那是和你亲生的一样的。”
兰妹儿不理视他,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我和你从小就订了亲,我们从小就在一堆长大。我家里的好多事,都是你们家帮着干的。那时候,只有我和妈两个人。我没劲儿,妈又有病。你和你爸爸,身强力壮的,是两个强劳力……直到我二十岁进城来打工,才分开两三年时间。”
刘雀儿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浑身也变得软溜溜的。他想,兰妹儿心里一直是惦记着我的。她把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要不是她说起,很多的事情,我都忘了。
“我妈和你爸哑声的时候,半天闭不上眼睛。他们是为我们的婚事担心啊。”
刘雀儿差点要流眼泪了。爸爸去世时候的情景,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