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棂久目光下移缓缓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一张张逐渐血肉模糊的面孔,倏忽间,他瞳孔微睁,攫住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
他的眼睫轻轻眨了一下,嘴角露出苦涩而嘲讽的笑容。
乔韫石混在人群中,手持长剑亲自下场,他的周围是飞舞的断肢与弥散的血雨,他菱角分明的面容在青白冰壁的映照下衬得可怖骇人,而他两鬓白发也不再是一丝不乱的妥帖。
阮棂久想起自己初次见到乔韫石的时候,那人可不是这样判若两人。
……
乔韫石出现在无寿阁那个魔窟时,身上缠绕的那股若有若无正气,总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待人接物颇有风度分寸,武功高强且为人磊落,对待阮棂久与十文时总是一副敦敦善诱的长者之姿。他教他们写字的时候,阮棂久甚至觉得跟他和阮棂是一种人,天生就喜欢发光发热,照别人的路,还爱多管闲事把人从歧路上拽回来。
阮棂久曾问过他,他这样的人,为何会甘心屈居无寿阁阁主之下?莫非也是受了蛊虫控制?
当时他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似乎临时改了主要,改口说:为了践行一个诺言。
阮棂久直觉他有所隐瞒,但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乔韫石是在用一句委婉的话,来替代和避免剖露出真心。
彼时的乔韫石,与阮棂久而言亦师亦友。
阮棂久也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这个人。故而在他隐隐察觉出无寿阁有人蠢蠢欲动意欲杀他这个阁主时,他最不愿怀疑的就是乔韫石。但他不毕竟傻,至少不能一直傻下去。在他发现诸多线索皆指向这位待他亲如师长乔长老后,他无法无动于衷继续装聋作哑。
乔韫石背叛了自己的信任,他才是那个不择手段一心要铲除自己的幕后之人。
可是,为什么?
阮棂久以前是真想不明白,所以迟迟按兵不动,处处手下留情,对乔韫石的鬼祟神秘视若无睹只等着对方主动出击,就是为了琢磨出个答案:究竟是为了什么,让这位他尊敬过信任过的老师,突然对自己起了杀心?
乔韫石若不说,他原本是不会想明白的,可现下机缘巧合,亲眼看到冰封的鬼煞与杀红眼的乔韫石,他突然就懂了。
原来他们走到今日的决裂,是因为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一句点破自欺欺人的真话。
一年前,在阮棂等日的忌日里,阿九照例祭拜死者时,乔韫石出于关切终于贸然问了他一些往事,而他,出于积攒了两年的信任,如实回答。
其中,就有他不经意提及的上任鬼煞的死因:他们虽因老阁主而死,却不是死于老阁主之手。
所谓,阁主死,鬼煞亡。老阁主身死,他手下的鬼煞,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时乔韫石露出了什么表情,阮棂久没有看到,他只知道站在自己身后乔韫石突然一反常态,无礼地不告而别,闭了很久的关。再见时,对方除了白了鬓角,并无其他反常。他只当方想起故去的友人悲痛过度,闭关时走火入魔。
如今想来,对方的悲痛过度,真是只是怀念友人吗?
阮棂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尸身不腐的那尊冰封的人像,喃喃问:
“如果你费尽心机翻了天覆了地,只为救一人,结果却反而害死了他。你会如何?”
鬼煞因老阁主之死而殒命,老阁主因乔韫石与阮棂等人的谋划而死。
岂非是乔韫石亲手促成了鬼煞的离世?
唐少棠一愣,眸底似有触动,他曲指虚握,看向阮的眼神里有惶惶不安。阮棂久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冰雕,并未留意唐少棠的动摇,自顾自继续说:“又如果,你想救的人救不了,却有别人因你获救,好端端的活着。你要如何看待这个得救的人?”
会觉得他不该活在这世上,会认定他才是那个该死之人吗?
“也觉得他该死吗?”
活下来的人只有他和十文。
他们不是乔韫石想救的人,却是唯二受益的幸存者。
不对,十文已经神志有缺,所以真正算“好端端活下来”,只有他阮棂久。
所以乔韫石记恨的人,想杀之人,也只有他阮棂久。
闻言,唐少棠终于回神,意识到阮棂久的暗示与自己无关,他先是松了口气,却在注视阮棂久孤寂而单薄的背影时莫名揪心。他思忖片刻,走得离阮棂久近了一些,回话道:“做决定的人是我,如果结果事与愿违,错当在我,不在旁人。”
阮棂久回过头,看着唐少棠,觉得说这话的唐少棠看起来冷静极了,比周遭的冰墙还要冷,且毫无破绽,岿然不动。但这份冷静与笃定,似乎不是发自于心的坚定,而是为了安抚什么人说出漂亮话……
阮棂久静默片刻,故作从容地耸耸肩,道:“……唷,这么冷静?”
他分明对自己过往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谁,有何种前因后果。他还喜欢自称愚钝……却总能像现在这般,在不经意的时候一句道破他的心思。
是我的克星没错了。
唐少棠顿了顿,转眸望进阮棂久的眼底,轻声自语:“嗯,你还活着。”
我想护的人活着,我便不会失了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