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逃开,阿州却站着不动。他瞪着我,眉毛几乎跟眼睛挤到一起,“我能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房间。”
“现在就是了。快上楼去穿好衣服。”
中午时分下雨了,一场急促的大雨后,空气凉爽了片刻,便又恢复了蒸笼般的闷热。我让素莉照看一下阿豆,自己走到窗边。残留的雨水,积在扇形的深色土洼中,闪闪发亮,映出我家门廊的微小倒影——白色的廊柱、紫红色的三角梅、藤椅的扶手。蓦然间,水洼折射出灼热的白色阳光,所有倒影都不见了。老天为什么不放过我们,我们在敌人占领下本已苦不堪言了,何苦还要用这样灼人的酷暑折腾我们?
“少奶奶!”素莉扶着阿豆靠在几个枕头上,让他从杯子里喝兑水的热茶。“少奶奶,您看这个!”她举起一条白手帕,当中有一团淡红色,“是阿豆鼻子里的。”
我奔过去从她手里抢过手帕,飞快地把带血的鼻涕叠到里面,擦净他的鼻孔。“没事,乖宝宝。没事。”
“妈妈,是什么……”
“没什么,宝贝。”阿豆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眼中的恐惧我似曾相识,心头不禁一惊。“来看看。”我用欢快的语调说着,“多乖的孩子!你为素莉喝了这么多水。我们现在把杯子放好,你可以睡一会儿了。”
他一闭上眼睛,我就抓着素莉的手,把她拉进厨房。“高医生人呢?”我轻声说,“他现在该到了。”
“我不知道,少奶奶。您想让我去请他吗?”
“你告诉他阿豆病得更重了,需要再打一针。”
等待,无尽地等待。吊扇无休止地缓缓转动着,蚊子在我的四周忽隐忽现,声东击西,嗡嗡个不停。母亲和阿桂进进出出——阿桂服侍惯了人,总是轻手轻脚,而母亲的念珠声、拐杖声以及她迈动小脚时发出的单调敲击声,不停搅动着我的神经。
阿豆睡得不太安稳,但总算是睡了,这时突然来了一阵暴雨,他被惊醒后又喘又咳。我抱他到窗边,让他往外看看。但大雨吓着他了。外面电闪雷鸣,仿佛成千上万把利剑直插地面。我刚转头,瞥见阿桂冒着雨奔去开门。是那个羊倌,手上并没牵山羊。他有好几个月没出现了。要不是阿豆病着,我或许会为素莉高兴,让阿桂请他进来。见素莉不在,羊倌转身走了。
雨声在我耳边呼啸着——声音单一持续,拒不改变,拒不罢手,千百万雨点同时急速鸣响,放大了每个瞬间。密集的雨声一定让我的时间感错乱了,我想,不然阿豆的心跳听着不会这么快,素莉走了好像也并没有多久。
院门的吱呀声和咣当声响起,盖过一片茫茫雨声,他们总算回来了。我急忙走去开门,素莉湿淋淋地往楼上走。“对不起,少奶奶。”她说。
“他在哪里?”
“我去了诊所,完全照您的吩咐,可……”
“高医生在哪里?”
“他不在诊所,少奶奶,所以我去了医院。”
“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们不让我见他。他们让我等着。”
我要气炸了。简直是个饭桶!但阿豆在我怀里发抖,我只好按捺住怒火。
“我问了他们好多次,少奶奶。最后他们让我回家,说他今天不再看病人了。”
我真傻!我不该让素莉去的。“他们不敢把我挡在外面。”
阿桂站到我面前。“不行啊,少奶奶。您跟二少爷待在一起,我去请医生。”
几个钟头后,阿桂回来了,她不敢看我的脸,一迭声地赔礼道歉。“我什么都试过了,少奶奶。我讲了他病得多重。”
我想尖叫,“你要说他病得更重了啊。”
“我说了。我以为坐在桌子后那位先生听进去了。他开始很客气的。他问了些问题,还记下了是哪一家——他右手上缺了两个手指,记得挺慢的。他写好了让我坐下,我当然不肯,我说事情要紧,很急的。他不太高兴地叹了口气。他们每天要处理很多急诊,他说,特别是今天。我告诉他,高医生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今天下午他应该来我们家的。后来那位先生就开始凶起来了。”
“‘好了,’他说,‘请你去那边等。’我还是没退让。我很小心的,没有吵闹,我只是明白告诉他,我们家小阿豆得了白喉,等不得的。他放下铅笔,冲我瞪眼。然后他就开始把想得起来的伤病名字一个个念给我听。他讲话的时候,脖子上的一大块紫色伤疤很吓人。‘你以为得了天花的病人就能等着?’他咬牙切齿地问,‘还有得痢疾的、伤寒的、疟疾的怎么办?’他没等我回答,就一个劲地跟我说着病人的事,比如,一个老太太和孙子,他们进来时身上大半都被烧伤。还有个男人被一个小鬼子偷了金币,耳朵割得差点从头上掉下来。他说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对这些事我能做得了什么?还有呢,少奶奶,他还告诉我,有一个12岁的小姑娘被糟践了,要动手术把私处补好。他那时气得要命,都忘记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是在跟一个妇道人家讲话。所以我只好坐下来等一等,让他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