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期间,当我忙于做晚饭时,博士冷不防地出现在我眼前。处于思考状态的博士,鲜少和我接触,通常连视线也不会相交,而且事先也没听到书房门开动和脚步声,这就更让人吓一跳了。
我无法断定此时出声打招呼会不会惹他生气,于是暂且保持沉默,一边继续剔除甜椒的种子,剥去洋葱的皮,一边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对方的模样。只见博士斜靠在隔开厨房和饭厅的橱柜上,双臂环胸,只一味定定地注视着我的手。害得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手底下也乱了。我从冰箱里取出鸡蛋,开始煎蛋。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我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继续。”博士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柔,令我松了口气。“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博士说。
我把鸡蛋打在碗里,用长筷子搅碎了。“喜欢”一词在我耳朵深处萦回。为了使回声停歇,我尽可能让脑袋一片空白,将精神集中到鸡蛋上来。直到调料溶化、面粉块搅没了,我还在不停搅动着长筷子。我不明白博士为何说出那样的话,只能认为是数学问题太艰深了,导致他头脑短路。终于搅得手发酸,我于是停住了筷子。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四部分(2)
“接下来做什么?”博士的声音静静的。
“呃……我想想看,接下来……啊,对了,要煎猪的里脊肉。”
博士的出现使得顺序七颠八倒了。
“不是煎鸡蛋吗?”
“嗯。稍微搁一会儿,味道比较容易进去。”
平方根出去到公园玩去了,不在。夕阳把院子里的树分割成了光与影。没有风,敞开的窗前,窗帘纹丝不动。博士用于思考时同样的目光对着我。他眼眸的黑色变浓,显得无比清亮,一呼气,一根根睫毛便随之颤动——就是这双眼睛,明明焦点近在眼前,却仿佛在瞭望着远方。我往里脊肉上敷满面粉,依次摆进了煎锅。
“为什么需要那样不停地变换肉的位置呢?”
“因为煎锅的中心和边上的火力不一样,为了煎得均匀一点,就需要这样时不时地让它们交换一下位置。”
“原来如此。大家都在相互谦让,谁都不要独占最好的地方啊。”
与他目前钻研的数学的复杂性相比,肉的煎法之类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却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就好像有了独特的发现。香香的味道从我们中间弥漫开来。
接着我把甜椒和洋葱切片做成色拉,用橄榄油做成浇汁,再煎了蛋。原本打算把搅碎的胡萝卜混进浇汁里,奈何有他在一旁监视,得不到机会下手。他不再说话,看我把柠檬切成花形便倒吸一口凉气,见到醋和油混合后变成了乳白色便伸长了上半身,望着冒着热气的煎蛋摆上橱柜便呼出一口气。
“请问……”我又忍不住要问他,“您觉得哪里有趣呢?这可都是家常菜啊。”
“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
博士回我以与刚才相同的答案。然后他松开抱胸的双臂,将视线移向窗外,确定第一颗星的位置之后,回书房去了。和出现时一样,他走时同样带走所有的气息,只留一道背影沐浴在夕阳余辉中。
我看看做好的菜,又看看自己的手。点缀着柠檬的煎猪肉、生鲜蔬菜色拉、金黄柔嫩的煎蛋。我一样一样地望过来。虽然每一样都普普通通,可看起来味道好极了。这些是在今天一天的终结时分带给我们幸福的美味佳肴。然后我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自己的掌心。我沉浸在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满足感中,简直好像自己成就了能够与证明费马大定理相匹敌的一番伟业。
出梅了,小学开始放暑假了,奥运会在巴塞罗那开幕了,博士的战斗却还是不见结束。我期待着他把完成的证明嘱托我邮寄给《JOURNAL OF MATHEMATICS》,可那一天就是迟迟也等不来。
连续每天高温。偏屋既没冷气机,通风又不好,但我们都忍住了没有抱怨。博士的忍耐性之强,谁都无法比不上。哪怕在最高气温超过35度的中午,他也还是把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久久地坐在办公桌前,整整一天不脱西装。就好像惟恐一旦脱掉,迄今累积起来的证明也许就得全部推倒重来似的。笔记本被汗水浸泡得变了形,身体的各个关节闷出了痱子,看着叫人心痛。我一会儿拿电风扇进去给他,一会儿提议他去冲个凉,一会儿又劝他再多喝点大麦茶的,结果他嫌我烦,把我赶出了书房。
学校一放假,平方根便开始早上就跟我来偏屋了。我也曾想过,考虑到上次闹过不愉快,再让平方根长时间进出这里恐怕不太妥当,可博士不答应。照理说他并不应该具备除数学以外的常识,但不知何故,他对小学生有一段漫长的暑假这一点却清楚得很,因此他坚持他向来的主张不肯让步,他认为,孩子无论何时都必须待在母亲目力所及的地方。但是平方根净顾着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作业也不做,下午又去校内游泳池游泳,基本上半刻也不安生。
证明终于完成,是在7月31日,礼拜五。博士既没有格外兴奋,也没有明显流露出疲态来,他只淡淡地将原稿托付给了我。我想到第二天就是礼拜六,无论如何要赶上今天的邮班,便急忙一路跑到了邮局。等看到信封敲上快递的印章,信件至此算是确确实实交寄完毕,那一刻我猛地高兴起来,在回去的路上拐了好多个地方。我替博士买了替换的内衣,买了味道很不错的香皂,买了冰激凌和果冻,还有水羊羹。
《博士的爱情算式》第四部分(3)
回到偏屋一看,博士业已回到了起点,变回不认识我的博士。我看看手表,从出门到现在时间已过去1小时零10分。
博士的“80分”一次也不曾出现误差。他的大脑所掐算的80分钟,比钟表更精确、更冷酷无情。
我甩了甩手表,放到耳边听听看他是否确实在走。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博士问我道。